只不过如今满城的盛景,却死寂得过分。早春初绽的花枝没有引来蜂蝶,也不曾有赏花的人群传来喧嚷。只有偶人似的男女老少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滑稽中透着可怖。
这怪异的景象倒真是不似人间了——若是盛情难却在旁边,天衣无缝定然会把这个冷笑话讲给她。
袍袖迤逦的黑无常漫步街上,像是踏春出游的公子,飘飘然十分应景。只是他不知看到或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着眉,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有同伴在身边,他无人相与说话,于是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枝梢树叶的簌簌声。
这种安宁却没有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他身后忽然透来一丝凉意,仿佛飞鸟挥动羽翼时扇起的一缕微风。这丝寒意在刻意掩藏下十分微弱,但在黑无常的感知中却无所遁形。
天衣无缝停下脚步。他一手掩在袖中,一手握铁链,稍稍眯了下绿眸,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盛情难却从一间屋子里掠出,抬头看看天色,昏黄的落日已经接近了远处的山脊。
江州城确实占地宽广,东面又尽是连片的屋宇。尽管她还不至于每家每户都翻箱倒柜地去搜,但调查起来还是十分麻烦。夕阳西下,她还没有依计划将以东的半座城探查完毕。
说来她连究竟要找什么都还不明确。只是半天看下来,她甚至连能动弹的东西都不曾见到过。
尽管一无所获,盛情难却也不多逗留,撤身往城门口返去。其实离约好会合的时刻还有一阵子,但大概是分别时天衣无缝絮絮叨叨地要她小心一些,令她下意识想要提早一点回去。
城门照旧紧闭着,漆面反射着晖光,红得有些刺眼。盛情难却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夕阳渐渐沉了半轮下去,终于将引魂幡往地上一杵,眼神也像夕光一样晦暗下去。
天衣无缝失约了。
她说不上焦急或者生气,只是这件事颇有些意料之外。盛情难却不再空等,即刻往西面的街道疾行而去。
街巷纵横交错。盛情难却走得十分果断,不知是她打算最终将每条路都走一遍,还是冥冥中和搭档数十年的默契指引着她——照她那惯常冷漠的个性,对这位同僚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但客观上大概还是存在着所谓的默契。
夕阳如海潮淹没整座城邑,青石板路上一件小小的物什在霞光下泛着洁白莹润的光泽。
盛情难却一挥袖,那件掉落在地的玉玦飞入她掌中,如同缺了一块的月亮,萦绕着一点非凡人所有的气息。
她收起这件偶然的失物,脚步并不放慢。可没走多远,她又缓缓停了下来。
眼前的街道看不出异样。无常作为徘徊阴阳两界的鬼差,形体也介乎虚实之间。只要不是刻意破坏,是不会影响到现世的。譬如黑无常的铁链能抽散一只恶鬼,却不会同时打碎一尊瓷瓶。
因而盛情难却也看不出这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死战。
她垂下眼眸,仿若沉思地看着脚前那件破损的黑布斗篷。
无常是不会死的——在这无生无死之地,连这条律令也失效了么?
孤零零一件斗篷,说不上是证物或者遗物。盛情难却确信的是,如果天衣无缝不是真正死去,他不会不来找自己。这件残损的斗篷,不过是如闪电划过心头,令她意识到是“死亡”绊住了他来赴约。
这应该也算是默契吧。她淡淡地想。
盛情难却蹲下身,伸手想抓起那件斗篷。但她指尖刚刚触上布料,斗篷霎时如尘沙一般散去了。
最后一缕夕晖照在她空空的指间,夜晚就在这一转眼来临了。空气中仍然浮动着暖意,却好像骤然间下了一场倒春寒,而这场晚霜没有降在地上,只降在她毫无波折的目光中。
这座城里还有什么人在?是谁能杀了黑无常?为什么要杀一位无常?
披着白斗篷的少女静静蹲在地上,一连串疑问接踵掠过脑海。兴许是事发太过猝不及防,她的思考不由空了一瞬,忽然不经意想到从前的一个晚上,皓月当空,天衣无缝与她闲来无事坐在屋脊上。端方好似谢庭兰玉的白发青年絮絮叨叨讲着闲话和无人反应的冷笑话。然后他略微一顿,侧过头看仿佛充耳不闻的她,轻轻地无奈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来我们也当了这么久搭档,叫名讳是不是太生疏了?以后唤你小白怎样?”
她皱起眉,“不怎样,听上去像在叫村口那条狗。”
天衣无缝掩面笑了起来:“小白你知道么?喜怒哀乐里,你的‘怒’是装得最不像的。”
盛情难却对称呼本来不怎么在乎,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随他这么叫去了,“那么‘哀’呢?”
“似乎确实没见过你伤心的样子……”天衣无缝随手轻抚着勾魂的铁链,动作优雅得仿佛在抚弄算筹。他想了想,“我希望你不会真的有哀伤的时候。不过就算你是装的,我也会哄你的。”
如今也没有哀伤,只是微微的有点……遗憾。
只是遗憾失去了一个性情相合的同僚罢了。
初春的江州城,暮色四合。白无常独自凝视着再空无一物的地面,然后站起身来。她冷冷望着夜幕,像是要看穿暗中藏伏的危机。一瞬间她几乎融入了周围静止不动的人们,唯有无字的白布幡在头顶悠悠飘扬,宛若在寂寥地召引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