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临街的寿衣铺看上去倒是规规矩矩,前面的台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纸扎,这些纸人纸马在葬仪上会被焚烧,以期能将它们代表的荣华富贵随死者带入地府。而身为无常的盛情难却不觉得这些烧去的纸扎能贿赂判官们,它们不能给死者来世保个好命数,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罢了。
至于店铺里面,除了通向后屋的门帘外,墙上挂着几件寿衣,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出乎意料,木明瑟的下一句话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纸扎”,也不是“这寿衣的做工好精细”。
“这铺子里有人。”他轻声说。
盛情难却无声地瞥了他一眼,不知是没理解他的意思,还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但木明瑟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他突然扯开嗓子,声音敲锣一样响彻了半条街:“有——人——在——吗——”
……
“看来没人。”听他锲而不舍地喊了好几声后,盛情难却平静地说。若非她这样的性子,换作旁人,对于木明瑟这般可谓莽撞的举动恐怕早已大加抨击了。
“嗯……盛姑娘,你看这里,台子上有一片未干的水渍,想来是有人不小心洒在这里的。”木明瑟没有如愿把人叫出来,失望地缩回脑袋,转而跟盛情难却解释,“这水迹既然没干透,应该是几个时辰内洒上的……但那人现在不在店里。”
“就算有人,刚刚会被你那样叫出来么?”
“能把水洒在台子上,那人要么不谨慎,要么不在乎,说不定喊两声就会出来了。”木明瑟意料之外的有理有据。
盛情难却扭过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算是认可了他的做法。
“总之进去看看。”她飘进店里,停下,“还想说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纸扎!还有这寿衣的做工好精细!”
弯月如钩。
盛情难却和木明瑟在那家寿衣店前后翻了一圈,除了确实有人生活的痕迹,就只有一些葬仪上用的祭祀物品,出现在寿衣店里也不奇怪。既然不知这位店主去了何处、又何时才会回来,两人只能决定之后再来看看。
在城里逛到日暮,木明瑟就嚷嚷着实在累了,提前溜回了客栈。盛情难却独自巡视到子夜,此刻她坐在如意客栈的屋脊上,俯瞰着黑压压的江州城。
城内无人点亮灯烛照明,白天万紫千红的江州城,入夜了只是一片鳞次栉比的黑影。
天上细月那一点渺茫的光,沉入阴影便不着痕迹,因此倒像是全部的月光都汇聚在两位身着白衣的人身上。
屋檐下方的露台上,诸无独身一人倚着阑干,信手解下了腰间别着的木萧,片刻后幽幽的箫声飘荡如春风过耳。他果然精通音律,但箫这种乐器原本声韵自然有几分幽怨,诸无吹奏起来竟快意飘飖,如似千里风来。
最后一缕箫声止息,盛情难却低下头淡淡道:“您真是逍遥。”
诸无指间转着箫管,声音微带笑意:“何以见得?”
“对自己的生死不在意,对江州城民的生死也不在意。”
诸无轻出一口气,像是笑,又像是叹气:“怎么是不在意呢。只是生、死、寿、夭,在我眼中都是等齐之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都在此消彼长罢了。身死之后经地府入轮回,无非是新生的开始,而出生也不过是一步步走向衰亡。姑娘既然是无常,理当懂得生死循环的道理。”
他背对而立看不清表情,风过吹动一身宽大白衣,翩然如云漫卷,正应了方才盛情难却评价他的“逍遥”二字。他的箫声如风,人亦如春风一阵,只觉柔和,世上却没有东西能真正束缚累及他。
这位半仙给人的印象向来平易近人,然而方才那番话说罢,忽然让人觉得那白宣水墨一样的身影如隔云端,伸手不可相及。
盛情难却看着那袭鹤羽般的白衣,拂动衣角的凉风也穿透她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师徒俩依稀的矛盾何来。
“这就是仙人所想么。”她漠然道,“我以为仙家是济世安人的。”
“也有一种说法是仙人薄情呀。”诸无不恼,惬意地临风凭栏,“不过这般说来,姑娘不也一样觉得万事万物都无所分别,也无所感情么。”
“……”
诸无微微侧身,一挑眉梢,“我听闻,殊异之人,死后仍与生前有羁绊不肯解,牵连至深,或被地府择为无常。不知姑娘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羁縻才成为无常呢?”
盛情难却无视他的话,不露声色道:“您自言等生死齐万物,那么您徒弟的生死也是可以等量齐观的么?”
“哈哈……”诸无稍怔,一拍栏杆,舒怀而笑,“正像姑娘有所执念,或许我也尚有几分私情。”
“您倒是放心把徒弟交给我们两个陌生人。”
“那位小术师心性善良,至于姑娘你,本是为了地府公差而来,与我小徒儿无冤无仇,又怎会有害于他。”
听到“无冤无仇”时,盛情难却微微抓紧衣袖。怀中的玉玦贴着她没有体温的胸口,冰冷一片。
而诸无察觉不到她的心思,他平眺远方若隐若现的山脉,悠然道:“江州城会怎样呢……姑娘不必焦急奔走,顺其自然便好。”
“这是您的逍遥之道,还是您预见了将来之事?”
“心力不济,捕风捉影罢了。而且要是桩桩都能预测,就不是人能修成的仙,而是天上的神了。”诸无伸了个懒腰,“夜已深,姑娘也早些去休息——啊,不过无常应当是不需要睡眠的吧。”
盛情难却拨弄着瓦片的脚停下来,在一霎的宁静中突然觉得他话里还有未尽之意,兀地开口:“您还预见了何事么?”
“……不知姑娘的生死簿上是否有记我的生卒呢?”诸无回过身,在空濛月光的映衬下,他的脸苍白几无血色。他笑望了盛情难却一眼,挥袖推门,游云白鹤般的身影没入屋檐之下,若有若无传来一句:“但我已经知晓我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