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果然云层翻滚,连稀薄的日光也逐渐黯然,山风更是一阵急过一阵。松枝忽然一抹脸颊,微微一道水痕。紧接着零星的雨滴就穿过树叶打了下来。
“恐怕要下暴雨,安全起见,还是暂时一起行动。”盛情难却平静道。
“那不妨两两一组,也好找得快些。”松枝做出判断,“我就——”
“我跟你一起。”盛情难却截断他的话。
松枝眉头一跳,显然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分组,但一边的木明瑟已经大咧咧地同意了,春生秋杀也歪歪头表示没意见。他也只能敛下神情默认了。
“这样的话——”木明瑟思索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三只折好的纸鹤,分给旁边三人一人一只,“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就拆开纸鹤往上面写字,想要汇合的时候也可以让纸鹤引路。”
寂然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萧萧的雨声。
盛情难却不是什么话多的人,而松枝更是只顾着专心致志寻找禊草。少年时不时弯下腰观察地上丛生的草木,他起初还撑着伞,然而张着伞在林间穿梭实在不方便,他干脆就收了伞,任由大雨兜头淋下。
雨幕模糊了视线,想要在这种天气找东西更是难上加难,何况要找的又是一株不知模样的草。
附近的盛情难却姑且是在仔细寻觅,不过比起寻找传说中的仙草,她更在意要找的是关于江州异境的线索。她也不算不用心,只是觉得就算山上真的有禊草这种东西,如此大海捞针的找法十之八九也是找不到的,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瞥了前面的松枝一眼。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真的认为更远山上会有禊草么?真的认为能找到某种神秘的仙药,一举治愈他师父么?
“淋这么大的雨,不怕生病?”她突然出声,清而硬的音色在雨声中仍然明晰。
四人临散开时雨已经下大了。两位无常并非凡间身,自然也不会淋到雨;木明瑟则匆匆忙忙画了个水火不侵符,这种符通常可挡洪水烈火,用来防雨着实大材小用。只有松枝既不用符,也无仙气护身,只是默默擎出一把伞。
白无常对仙术灵力并不了解,初见时她能看出松枝魂魄异于常人,但直到现在才发觉他的法力出乎意料的平庸。
而他宁可被雨淋,当初也没有开口跟木明瑟讨要一张防水符。
“……没事的,我平常都不会生病。多谢盛情大人关心。”松枝甩开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被雨淋得狼狈的他看上去不像什么仙师之徒,只是一个刚及束发年纪的有些单薄的普通少年。
两人无话要说,再次回归了沉默。又各自散开了片刻,盛情难却一抬眼,见松枝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人影隔着重重雨幕已然有些缥缈。他似乎有点着急起来,脚步比先前快了几分。
盛情难却拢了拢斗篷,正要跟上去,松枝的身影却微微一晃,倏忽隐入瓢泼大雨中。
只在这一瞬,盛情难却看清了——松枝是随着暴降的大雨坠落了下去!
原本慢吞吞尾行在后面的白无常转瞬闪身至前。而前方赫然一道深涧,犹如巨兽裂开的口齿,只听得底下的水流在雨中奔涌如雷,腾起的水雾弥漫,几乎看不清涧底的情形。
崖边的一处草叶凌乱,是人失足滑下的痕迹,而那点擦痕在狂风暴雨中也很快被抹去了。
松枝恍惚了一刹那,刹那之后失重感便将被雨浇得有些混沌的头脑激醒。他虽然惊得几乎心脏停跳,仍然挪动唇舌默念口诀,抽出腰间佩剑回身用力插入山崖中,脚步也随之踏上崖壁。一阵泥沙俱下,剑刃豁然划开数尺土石,终于带着他堪堪停下。
松枝长长吐气平稳气息,仰头望去,只见高峻的山崖和低得仿佛要压在头顶的黑云。他提气凝神,尚且还能稳住身形,但雨流如注砸在身上,沉重得仿佛无数箭矢要将人往下钉去,支撑长剑的沙石在雨中也逐渐松散。
这样下去,不出半炷香他就会再次摔落崖底。松枝咬着牙再次默念心诀——这些剑诀他都能倒背如流,可手中长剑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微弱的剑鸣声被盖在雨声之下。
他没有把握能够御剑,更谈不上直接驭风,身上带的一些法器也大多是降妖除魔之用,派不上用场。此刻他独身挂在山崖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竟束手无策。
身为半仙的徒弟……身为师父的徒弟,这样的葬身之地也未免太荒谬。可是一直以来他已经拼尽全力地在努力修炼了,所有心法古籍都熟记于心,但仙法的长进不过是连他自己都想发笑的程度。
为什么?为什么!但凡他能有一点那位同行术师的天赋——
松枝脸上那种不甘心的表情仿佛被大雨一点点冲淡,最后露出一丝从不显于人前的轻薄的自嘲。
如果自己就这样掉下去而死,师父会悲伤,会遗憾,还是会觉得……生死都是寻常事呢?
察觉到脚下的沙土开始崩落,他忽然身心一空,再无挂念,抓着剑柄的手缓缓泄去力气。
“想死了么?”森森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
一幅巨大的白布忽然卷住了他的腰身,恰在此时长剑从崖壁中滑脱,松枝失去支撑,摆锤一样顺着拴住他的布条在半空晃荡起来。
他勉力抬起头,看见白无常轻若无物地立在崖壁横生的一根枯枝上,手中的引魂幡幡布一如水瀑直挂下来。
盛情难却低头俯视松枝。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却被雨水呛了一口,正不住地咳嗽。
毕竟幡布卷的不是魂魄,而是一具血肉之躯,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她不想费这个力气太久,幡布带着松枝晃悠着继续延伸,直接降到了涧底。她也随之一跃而下。
松枝平安落地,正灰头土脸地从一堆白布里爬起来。但他神情间已经回到一贯的孤傲,不见半点方才一刹的脆弱。
奇怪。盛情难却收回引魂幡,心里冷冷地想。松枝不像是会轻易丧失生欲的人——何况他根本不至于粗心得会摔下山崖。
是因为这场滂沱的大雨么?
“太高了上不去,沿着这条山涧往前走吧。”她直截了当道。
“这么大的雨,路怎么都不好走,不如先进山洞躲一躲。”松枝一振长剑,和着雨水抖开剑身的泥土,收剑入鞘,往旁边走去——那里还当真有一个山洞。
“真巧。”盛情难却不动声色地睨视了一眼,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洞,“就跟话本上一样,在山上迷路都能遇到一个山洞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