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后天就要出嫁了。”李绣之重复道。她平复着气息,像是根本没有坐马车,而是自己一路走过来的。
灵堂把她让进屋里,关上门,“我还以为是对面突然悔婚了,你来找我诅咒对面呢。顺带一提,下诅咒的价钱是三十两银子起步。”
屋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李绣之慢慢坐在了床沿,微微苦笑一下,“若真是悔婚了也不错。”
灵堂也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继续动手扎起纸人来,“你不想嫁人吧?可是为什么,对面应该也是户好人家吧。”
“我要许配给的那户人家不在江州,族中很是讲究礼仪规矩。在旁人眼里,李家大小姐端庄贤淑,两家应当十分相配。”李绣之顿了顿,“可是我一想到嫁去那里后只能日复一日坐在府中,就觉得……”
喉间涌上许多绝不适合大小姐说出口的阴损词句,李绣之轻轻咬了咬牙,咽下后半句话。她垂下眼帘,感到心头掠过一阵萧疏的寒风,最终化作唇齿间长长叹出的一口气:“灵堂姑娘,若你终生被困在一方院子里,你会如何是好?”
“这我倒是想不太出来,毕竟我们巫女是不会嫁人的。”灵堂头也不回,烛火的光芒在她暗红的长发上跳荡,像是她清脆跳跃的语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只是大司命大人的安排罢了。”
“等我出嫁以后,你就见不到我了。”李绣之语气满是失落,心中却怀着一丝狠意,想看看巫女是否也会有遗憾和挽留之情。
“虽然见不到面,但也能共看一轮明月啊。”灵堂说,“我会为你向大司命大人祈福的。”
良久之后,李绣之开口。
“……其实我讨厌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
一刹那,她觉得长久以来郁结于心的感情忽然迸发开来,仿佛控制着她吐出了这句话。一直以来日积月累的羡慕、嫉妒还有憎恨,犹如恶鬼一般磨好了爪牙,终于撕毁了她规训下温婉的那层皮囊。
灵堂终于转过头来。那副面具注视着她,上面依然是微笑的纹路,从不因外界改变。
“我不想出嫁!我宁愿下一道诅咒!可是我该去诅咒谁?谁都没有犯错,除了我谁都很满意这桩婚事,我该诅咒你所谓的命运吗?其实那支签当初说得对,我不该再出门,不该来找你,如果没有跟你一起上山摘花、下水捉鱼,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也许我就可以忍受从此以后闭门不出,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这几个月来她屡屡来找灵堂,就像是飞蛾被火光吸引,不由自主地要接近明亮之处。她接近巫女,贪图和眷恋那份自由,可是越是接近,她就越是被灼伤。
因为那份自由永远不可能属于她。
“我明白。”灵堂毫不低沉,轻快地说,“我不生气,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李绣之在她的怡悦中感到无力。
说来今夜她究竟为什么会偷跑出来,只是为了发泄怒火么?她是想来向灵堂求助么?可是就算她能不出嫁,甚至一辈子都不再嫁人,她能得到自由么?就算她逃出府中,在艰难生计的压迫下能够自由么?
天大地大,对人而言无处不是囚笼。
也许连高居帝都朝堂的天子重臣也被权力所束缚,但那些人甘于被束缚,可是李绣之太贪婪,她不甘愿。
所以她不能不妒恨灵堂。唯独连神灵都没有拘束住这个巫女,而是庇护她免受世间一切的困扰。
“我没有话要说了。”李绣之站起身,最后礼数周全地屈膝一礼,“深夜打扰实在冒昧,小女子告辞了。”
两天后江州城传遍了一则新闻——城南李家的大小姐出嫁,结果送亲队伍在城外小道上竟遭遇了悍匪,新娘子不知所踪。
今日分明是测定的吉日,空中却下着疏落的雨,天地晦暗。也正是在昏暗天色的遮掩下,李绣之才侥幸逃脱。
……又或许,是因为巫女向神灵的祈福,她才能够逃走。李绣之这样想着,不由笑出声来。
如今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没有人监督她。她一个人漫步在茫茫的荒原上,身上华美的嫁衣在树丛中刮破了,沾满了雨和泥,显得十分狼狈。
可是李绣之觉得很畅快。十七年来她难得有如此痛快的时候。
也许是她疯了,也许是她终于得到了……“自由”。
她从没出过城,阴雨中的原野根本辨不清方向,但她也没想着要回江州城。
李绣之就这样欢欣地走着,忽然觉得肩上一重,雨水的凉意中又多了一缕幽幽的寒意,那是某种非人之物的气息。疏雨荒草,徘徊的鬼魂被生人的温热所诱引。
“跟着我吧。”李绣之轻声说。
“你也跟着我吧!”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十几年间压抑的笑声都冲出了她的喉口,几乎要割裂雨幕,“我带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阵寒意缓缓渗入她的身体,可李绣之并没有觉得冷,仿佛胸中那团燃烧的恨火始终温暖着她。她笑着唱歌,调子七零八落,脸上淌满了冰冷的水滴。
李家大小姐就此失踪了。而从此的十年,在大奉的各境,某些地方偶尔流传出红衣杀人鬼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