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我的回话几乎来自反射动作,我因而感到有些内疚。
「上车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看錶,随即站起身,「走吧。」
「嗯。」我也站起身,然后说:「人家叫我铁板妹是因为……」
我想解释这外号的由来,却难以启齿。
「没关係。」他笑了笑,「我会去问妳们系上的同学。」
「不过别问跟我们同桌吃饭的人。」我说。
「没错。」他又笑了,「他们应该会想打我吧。」
「你知道就好。」我竟然也笑了。
但他不知道,要我对还算陌生的男孩微笑,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两天后的下午,当我刚下课走出教室时竟然看见他,我吓了一跳。
「抱歉。」他说,「我打听了妳上课的时间和教室,所以来等妳。」
「请问有事吗?」我问。
「我知道为什么妳叫铁板妹了。」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吗?」既然知道我是铁板,你还来踢?
「不。」他说,「我刚好有两张电影票,想请妳一起去看电影。」
「如果你去买了两张电影票,那么你就会有两张票。」我说,
「这怎么能叫『刚好』有两张票?」
「妳说的对,这不是刚好,我是因为想请妳看电影所以才买两张票。」
他问,「请问妳这个星期六下午有空吗?」
「这……」我有些迟疑。
「唉唷。」他突然弯下身抚摸小腿。
「你怎么了?」
「我踢到铁板了。」他笑了笑。
我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妳刚好有空,如果妳刚好不介意,请妳跟我一起看电影。」
他又笑了笑,「这时候就可以用『刚好』了。」
我看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或是该怎么拒绝?
「请妳看在我们刚好是文静而贤慧的面子上,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不再犹豫,缓缓点了点头。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当时我为什么会答应?
阿爸,你一定偷偷帮了文贤。对不对?
星期六那天下午,我们约在一间百货公司的楼上看电影。
电影院在百货公司顶楼,坐电梯到最上层后,还有座向上的手扶梯。
要跨上手扶梯时,我突然想起阿爸,刚抬起的左脚晃了晃,
身体快失去重心。
「小心。」
他抓住我的手,稍微拉了一下,我的左脚便平稳地踏在手扶梯上。
他手掌的温度像阿爸一样温暖,就是那种温度,那是阿爸的温度。
我的视线开始模煳,我拼命忍着,绝不能掉下泪。
「抱歉。」他看见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要拉妳的手。」
他一直道歉,我一直摇头跟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天的电影是喜剧,我却像看了一场悲到底的悲剧电影。
阿爸,那时你一定也在场。对不对?
文贤虽然容易冲动,但并不鲁莽,个性也很细心体贴。
他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后,会陪我去餐厅吃饭,下课后陪我走回宿舍。
「我明天还可以跟妳一起吃饭吗?」到了宿舍门口,他总会问。
「嗯。」我点点头。
「感恩。」他笑了。
我们的交往虽然平澹,但每天都有一点点进展,坦白说我很喜欢他。
看完电影两个月后是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后他来找我,带了五束花。
祝贺毕业的花束通常很大,他只得两手腋下各夹一束,双手环抱三束。
他走路的样子很狼狈,像某些零件故障且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
「这么多人送你花呀。」我很惊讶。
「这些花不是别人送我的。」他从花束间探出脸,「很多人嫌麻烦,
不想把花带回家,便随意丢弃。我觉得很可惜,所以……」
「这么多束花,你怎么带回去?」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耶。」他笑得有些尴尬,「我只是觉得这些花
很漂亮,如果不好好珍惜,花会很可怜的。」
那瞬间,我知道我已遇见了阿爸所说的,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
因为懂得珍惜花的人,一定也会珍惜像花一般的女孩。
「你缺女朋友吗?」我问。
「什么?」他似乎吓了一跳。
「你缺女朋友吗?」我又问一次。
「很缺啊。」
「那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吗?」
「当然好啊。」他笑得很开心。
文贤毕业后两个月要去当兵,而我毕业后半个月便找到工作。
当兵前两个礼拜,文贤带我回他家去看他阿嬷。
从他家回台北后隔天,他对我说:「我阿嬷要我们早点结婚。」
「呀?」我大吃一惊,「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而已耶。」
「我知道。」他说,「不过阿嬷说如果我们认识越久,对我越不利。」
「怎么说?」
「因为妳认识我越久,越会发现我的缺点。」他笑了。
我知道文贤是开玩笑的,但无论如何,我六年内不可能结婚。
我大学刚毕业,阿弟也准备升大一,他得唸四年书再加上两年兵役。
等阿弟可以真正独立自主了,我才可能考虑结婚。
大学四年来的助学贷款,我欠了政府十几万,我得先还这笔钱。
我也得帮阿弟缴学费和生活费,更得帮阿母偿还家裡的债务。
在未来的六年内,我一心只想在台北努力工作赚钱。
毕业后这六年来,阿母、文贤的阿嬷、甚至阿弟都催促我快点结婚,
文贤反而从没催过我。
因为我说过了,文贤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六年工作下来,助学贷款早已还清,家裡的债务也偿还了一大半。
不过阿弟退伍后又考上研究所,还得再唸两年书。
「可不可以……」我看着文贤,吞吞吐吐,「再等我两年?」
「什么?」他睁大眼睛,叫了一声,「再等两年?」
「很抱歉。」我低下头,轻声说:「阿弟刚考上研究所……」
「我是开玩笑的。」他笑了起来,「阿嬷说像妳这样的好女孩,等了
八辈子都未必等得到。现在我只需等八年,很划算。」
「谢谢。」我很感动,「我真的很抱歉。」
「傻瓜。」文贤笑了笑,搂了搂我的肩膀。
阿弟研究所毕业后到新竹上班,一个月后他从新竹跑来台北找我。
「阿姐。」阿弟很兴奋地摊开一本银行存摺,「妳看。」
我凑近看了看,有一笔几万块的薪资入帐。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喔。」阿弟的语气依旧兴奋。
「很好。」我说,「不过工作要好好做,要脚踏实地,要努力……」
「阿姐,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工作。」阿弟打断我,「我只是想说,
妳可以跟文贤哥结婚了。」
「这个嘛……」
「阿姐。」阿弟说,「我很抱歉拖累了妳,让妳迟迟不能结婚。现在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请妳快点结婚吧。」
「我不结婚不是因为你。」我说,「我是因为想当老处女才不结婚。」
「阿姐30岁了,确实算是老女孩。」阿弟说,「但妳还是处女吗?」
「阿弟!」我脸颊发烫,叫了一声。
阿弟哈哈大笑,没想到阿弟26岁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阿姐。」阿弟停止笑声,拉着我的手,「这些年来辛苦妳了。」
「唉呀,说这些干嘛。」
「阿姐。我唸大学和研究所时的所有花费,都是用妳辛苦赚来的钱。
我真的很感谢妳。我……」阿弟的眼眶红了,「阿姐,多谢妳。」
「我们是姐弟,不要说客气话。」
「阿姐。」阿弟揉了揉眼角,「阿姐……」
阿弟虽然长大了,但他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阿爸刚过世那几个月。
那时阿弟常在半夜哭着醒来,跑到我床边把我摇醒。
「阿姐。」阿弟边哭边揉眼睛,「阿爸去哪裡了?」
我只能强忍悲痛,挤出笑容,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然后抱着他入睡。
阿爸,那个常在半夜哭醒的小孩终于长大了。
阿爸,阿弟开始工作赚钱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弟唸研究所那两年,我几乎已帮阿母还清所有债务。
或许真的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了。
阿弟回新竹后隔天,文贤约我吃饭,我想顺便问问文贤的想法。
「可不可以再等一年?」文贤说。
「嗯?」我微微一愣,「为什么?」
「妳阿弟才刚开始工作,我们再等一年,等他稳定了再结婚。」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阿弟工作满一年后,有天夜裡文贤来找我。
「静慧。」他一开口便说,「请妳嫁给我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依妳。」
「请你答应我,你一定……」我哽咽了,「你一定要活得很久很久。」
「我答应妳。」他用力点头,「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认识文贤九年后,在我31岁那年秋天,我和他终于结婚。
今年我34岁,年初我的孩子——小杰诞生,现在已经七个多月大,
而我和文贤也刚好结婚满三年。
阿爸,阿母总说我眼睛像你,而文贤说小杰的眼睛像我。
那么小杰的眼睛应该很像你吧。
阿爸,你一定很想看看小杰。对不对?
阿爸,你一定也想看看文贤。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