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阵法中,每道阵纹和阵眼都与之密不可分,而二者之中,阵眼较为关键。
入阵阵眼与破阵阵眼都会被刻意掩藏,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是很难找到这两处的;阵纹则不同,阵纹是布阵之时必定会留下的痕迹,通过阵纹不一定能追溯到破阵阵眼,但一定可以找到布阵者。
而现在,这道阵纹刻在了这个梦魇中的贺宁身上。
就连位置,都与上一个梦魇那个小孩一模一样,同样是在后脖颈,同样的纹路。
这也就意味着,贺宁是那个小孩的转世,是那个在无境谷布下重重魇阵的人。
萧月恒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
他从头到尾怀疑的人,根本不包括自己那几个小徒弟。
在萧月恒看来,无论是几个徒弟中的哪一个,都绝对不可能将无境谷摧毁至此。
可如今事实就摆在这里,信与不信,毫无意义。
萧月恒不会质疑莫星寒对阵纹的判断,若是没有确认过数遍,莫星寒不会随意说出这种结果。
不止萧月恒对几个徒弟有感情,莫星寒以往同他们天天闹在一块儿,既像朋友又像亲人,他对几个小徒弟的感情比起萧月恒只多不少。
莫星寒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们两人沉默了许久。
而后,萧月恒抬手在他发顶轻轻一压,说:“我知道了。”
莫星寒靠着他,语气低沉:“可我不明白……”
在无境谷布下魇阵,使得整个无境谷沦为毫无生气的绝境,甚至导致梵九和元巧相继丧命,付闲更是至今踪迹不明——
贺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的啊。
萧月恒缓慢又轻柔地顺着莫星寒的头发,他抬起目光,望向结界之外缩在角落边的贺宁。
几个徒弟都是萧月恒一手带大的,即便他与徒弟们都不算特别亲近,可好歹是萧月恒看着长大的,性子如何他都清楚。
或许,这中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未能得知的……
结界外,这个梦魇中的“萧月恒”越过趴伏在地上的流民,走到蜷缩在一块的贺宁和梵九的身边。
他查看过两个小孩的伤势,随后就将他们都带走了,一切的走向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萧月恒”带着两个小孩辗转过好几处地方,才找着一个还算靠谱的医馆,替他们先医治了身上的伤。
梵九的手得重新接上,大夫掰着他的手正位时,疼得他眼泪哗哗直往下掉,只是这小孩死死咬着双唇不肯哭出声。
贺宁比梵九还能忍,从止血到上药再到包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萧月恒”在医馆待了不到片刻,就有三四只纸鹤往他这边飞。
他一一拆开瞧过,转头问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孩:“在这儿等我,还是随我走?”
贺宁和梵九沉默不语,两双眼睛却都紧紧盯着“萧月恒”不放。
于是“萧月恒”轻轻一颔首,道:“好,那随我走吧。”
结界之中,顾天一瞧着比他年纪还要小的两位师祖,又看着他们身上不止一处或轻或重的伤口,不禁心生怜惜。
以前翻到祖谱上几位师祖的名字时,顾天一总觉得他们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可那些到底是后辈们的臆想,无论是祖师爷还是师祖们,原本也只是一介凡人而已啊。
但接下来,顾天一在看到结界外的“萧月恒”三下五除二连着破除四五个梦魇之后,他又默默将萧月恒从“一介凡人而已”当中给剔除了。
开玩笑。
那可是他们的祖师爷啊!
顾天一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本尊,却发现萧月恒对结界外的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一直在看着另一个身影。
顾天一顺着萧月恒的目光望去,落在了绷着一张小脸的贺宁身上。
他不明白萧月恒看着贺宁的用意,却不由自主也开始盯着贺宁瞧。
因为这些处于魇阵中的梦魇都没有梦官和宿主,无论是元巧还是顾天一和洛筝,都没想过要占梦。
唯有萧月恒习惯使然,在察觉到进入一个新梦魇时,他便下意识先占梦了——这是一个思梦。
很显然,是贺宁的梦。
阵纹已经找到,从上一个梦魇中的阵纹自毁没有触发阵法中某些机制来看,萧月恒是可以直接将这个梦魇破除的。
不过在他重新幻化出折扇准备破梦时,结界外的场景骤然一阵变换,倏忽间将他们从市井长巷拖入了悠悠竹林。
萧月恒握着折扇手微顿,扇面上忽闪着的浅青色光芒也跟着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他手腕间的白玉珠串竟然又再次发出几下细微颤动。
萧月恒心头一悸,当即侧头去看身边的莫星寒。
好在莫星寒神色如常,并没有像前两次那样随着珠串出现异常而受其影响。
察觉到萧月恒的目光,莫星寒与他对上视线,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萧月恒借着牵他手腕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探了一下莫星寒的神识,确定他真的没有任何不对之后才彻底放心。
“没事。”萧月恒轻声对他说。
莫星寒也没过多在意,转而问道:“你不破梦吗?”
萧月恒略一沉吟,目光落到腕间的白玉珠串上:“原本是有打算的。”
莫星寒:“但是?”
萧月恒将珠串解了下来,放在手心里:“这上面应该还有东西。”
莫星寒随着萧月恒的动作看向那条白玉珠串,很轻地拧了下眉:“我看看。”
他之前只在这上面放过梦渊,难不成还被其他人动过什么手脚?
萧月恒将珠串给了莫星寒,随即他又看向结界之外的竹林:“回无境谷了。”
“嗯,”莫星寒一边接过手串,一边应声:“不过不是真正的无境谷。”
萧月恒还未破梦,他们还在梦魇里,结界外的竹林只是一片幻境而已。
元巧同样看出了这是无境谷的竹林,回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的石桌石凳边有好几个人影,其中就有元巧自己。
这个梦魇中的“萧月恒”就坐在石凳上,怀里蜷着一团深褐色的毛绒绒,呼吸起伏平稳,显然正在呼呼大睡。
“萧月恒”指尖在怀中梦貘双耳上轻轻揉着,语气不疾不徐:“从今日起,贺宁和梵九同为本门弟子——”
他顿了顿话音,抬眼扫过面前并排而立的四个小身影:“贺宁年纪较梵九大些,便排位第三,梵九是你们的小师弟,都认着了?”
付闲立即应话:“认得了,师父。”
然后,他扭头对贺宁和梵九笑了笑:“嘿嘿,往后我也是师兄了!”
“萧月恒”抱着梦貘起身:“既知自己是师兄,修习便要勤奋些,若是让师弟们越过去,你不嫌丢人?”
付闲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那是师弟们有本事啊,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何会丢人?”
“……”
“萧月恒”睨他一眼:“我嫌丢人。”
言罢,他也不管这几个小孩,抱着怀里熟睡的梦貘往远处的屋子走去。
付闲皱着小脸,小声嘀咕道:“每回莫莫一睡觉,师父就好凶。”
“元巧”抬手在他脑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哪里凶了,都没把你丢潭里。”
付闲立刻呸了好几声:“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元巧”没搭理他,转而看向身边安安静静没出声的贺宁和梵九。
她笑意盈盈道:“我叫元巧,你们可以唤我师姐,也可以唤我的名字。”
梵九揪着贺宁的衣袖,没敢开口。
还是贺宁先朝元巧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唤道:“师姐。”
“元巧”被他这个礼数惊到,连忙制止:“可别可别,我和付闲待师父都没这么周到……”
结界之中,萧月恒听见这话,瞥了元巧一眼:“你们倒是心里有数。”
元巧摸摸鼻尖,默不作声地装乖。
顾天一凑在洛筝身边,小声跟他感慨:“原来祖师爷和师祖们以前是住这儿啊,好漂亮。”
听见这话,洛筝恍然回过神,点头附和:“嗯,是很漂亮。”
这是还未出事之前的无境谷,远山云烟悠然,近处竹叶青翠,仰头是碧蓝云天,回首是春态万千,处处皆是仙境般的好风光。
顾天一忍不住四下打量,眼底满是对这一切的好奇探究。
洛筝却在回答完他的话之后,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师祖身上。
有些奇怪,他在看见这一幕时,心口莫名沉甸甸的。
结界外,在贺宁行过礼之后,梵九也有样学样对元巧和付闲一躬身。
付闲赶紧把人按住,并对贺宁指指点点:“瞧瞧,你起了个多坏的头,万一让师父瞧见,觉着这样更合礼数,我们不得天天这么弯腰弯腰,累死了都!”
贺宁:“……”
付闲像是没看见贺宁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兀自揽上他的肩膀:“你们随师父一路回无境谷,可有用饭啊?”
梵九又缩回贺宁身边,没说话。
贺宁也默然片刻,而后动了动双唇准备回话。
然而没等他出声,付闲已经先自问自答了:“必定是还未用饭的,师父他老人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定然想不到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
“……”
莫星寒原本有些沉闷的心绪被外头的付闲这么一搅和,竟然缓和了不少。
他勾了勾萧月恒的指尖,复述道:“老人家?”
萧月恒望着结界外的几个小徒弟,语气淡漠:“一帮混崽子。”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元巧:“……”
说真的,他们以前时不时就要挨萧月恒罚,付闲这家伙绝对占主要责任。
付闲认定自家师父不会带师弟们用饭,于是不顾贺宁试图推拒的动作,径直把人往竹林外的小屋带。
梵九一直紧紧拽着贺宁的衣袖,差点被他们稍快的脚步绊倒。
“元巧”生怕梵九真的摔,牵过他的手道:“师姐带着你,咱们去瞧瞧你二师兄有什么好东西。”
梵九抿紧双唇,被“元巧”握着的小手无比僵硬,但他还是微乎其微地应了声:“嗯。”
结界外的几个小孩步伐轻快走向小屋,结界之内的几人倒是一步未动,但他们周遭一切依旧随着外面的景象一同往后倒退。
到了屋子前,付闲轻车熟路地推开门,接着回头招呼另外几人:“快来快来!”
贺宁踟蹰须臾,还是被付闲拉过手臂带了进去。
“元巧”和梵九紧随其后,然后他们就瞧见付闲在屋内的几排木柜上来回翻找着什么。
其余三人全都对此摸不着头脑,索性站在原地等着付闲找。
片刻之后,他们便听到木柜后头传来付闲欣喜的声音:“找到啦!”
旋即,付闲从几排木柜中走出,大步朝他们这边而来。
“都站着干嘛呀,坐坐坐,咱们来吃好吃的。”
一边说着,付闲一边将手中的纸包放到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