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童家楼道,系临城径直走向车旁。
淋漓小雨仍在不断降落,打开车门时,他没忍住转头看向三楼的那扇窗户。
灯光在细雨中幽微,不知夏日的雨夜里是否起了雾,不过十米的高度,竟如至云端,遥远得他心头一阵又一阵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待肩头彻底湿透时,他返身上了车。
幽闭的空间将一切隔绝,雨滴打在车窗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处路灯昏黄泛旧,光芒太弱,惠不及树下的孤车,车内昏暗一片,仿佛被世界遗忘。
鬓角的雨水掉落,猝不及防地滴在手背,冰凉得仿若三九天的雪霜。
系临城不禁一颤,回神掏出车钥匙,车子发动时,他没忍住降下车窗,隔着雨帘,又看了一眼那扇窗。
灯光熄灭,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轮胎压过路面,发出湿哒哒的水声,前灯悄无声息地将夜色划破。
雨刮器机械地转动,系临城的眼前却始终朦胧。
“老天爷已经给过我机会了,我不能再贪心了……”
“能跟喜欢的人一遍又一遍说喜欢……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
耳际突然回荡起,对方当初决定放弃,与第一次拒绝他时,曾哭着说过的话。
系临城不知道上苍是否真的给每个人赐了一次幸运,倘若当真,他希望十八岁时的那场成年礼不算。
……
高考后的周末,一中举行了毕业典礼。
系家两家人,除了连城和因事耽搁的系丛,都到了场。
还没进体育场就与早早到来的童家父子碰了头,一见面,林美临便将手中的大捧向日葵送给了童塔塔。
“塔塔毕业快乐啊!”
“哇,谢谢阿姨!”
林美淑怀中的小宝见到他后,赶忙将手中的大红花棒棒糖递给他,“锅锅。”
童塔塔看了一眼被啃得满是口水的玻璃包装纸,笑得无奈,“谢谢小宝”
然后打开包装,将糖果递给小宝,“老师不让哥哥在学校吃糖,小宝替哥哥吃好不好?”
小宝瞪着懵懂的大眼睛,也不管听没听懂,非常自觉地将递到手中的糖,塞进了嘴里。
“哎呀,弟妹还准备了花,浪费这钱干啥。”童方台乐呵呵地说。
“这可是个大日子,怎么不得好好准备一下,”见其红光满面,林美临打趣道,“瞧瞧童爸,人逢喜事精神爽。”
“哈哈。”童方台不好意思地挠了把后脑勺。
为了出席儿子的毕业典礼,他正儿八经地穿了身西装,打扮得堪称光鲜亮丽。
“怎么,大侄子没跟你们一块来啊?我这粗心思,都没想到给他准备个花。”
说起儿子,林美临就一脸无语,“他啊,一看我们都来,早早就甩掉我们自己开车走了,还声称坚决不跟我们坐在一块,不用给他准备花。”
“估计是被我们高考应援时的阵仗搞怕了,哈哈。”林美淑笑起来。
闻此,童塔塔朝几人身后扫了一眼,确实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自那晚分别之后,他们一直都未曾碰过面,也一直都没有联络过。
目光不经意地下移,恰好与里城视线相触,见其蹙眉抿嘴,满脸探究与打量,童塔塔心头莫名一震,“你这什么怪眼神。”
“真是没想到,你竟能撑到毕业。”
这死小子,许久不见,竟还是这么欠抽,“臭小子,你该不会又跟连城拿我押注了吧?”
“我忙得很,才没那么无聊。”里城有点被戳穿心思的不屑。
“哟哟哟。”
“天王!”
不远处,毛乐与胡朔朝其跑来,“要排队了!”
“叔叔阿姨好。”见到众人后,二人齐齐打招呼。
“你们好。”
“那我们先过去了,”童塔塔将手中的花塞到他爹手中,“你们等会也得去家长方队吧。”
“好,你快去吧。”
说罢,童塔塔与二人一起跑向班级队伍。
“二胡,你能跟我们坐在一块吗?”
“不行吧,我得去标一,”胡朔回头瞄了一眼系家人,“话说高考时我都没仔细看,系临城和他妈妈长得好像啊。”
听闻那个名字,童塔塔内心总忍不住发紧,“那你是没见过他爷爷奶奶。”
“啊?更像吗?”胡朔惊讶。
“这有啥好奇怪的,我也比较像我姥爷,”毛乐不以为然,“隔辈相。”
“不是,我意思是,更像的话,那岂不是都很好看?”
“嗯,”童塔塔点头,但想想又觉得,“不是一种感觉。”
跃过“龙”门,踏过“毯”途,校领导,教师,毕业生及家长,齐聚在布置精美的体育场上。
末二方队路过精英班时,童塔塔下意识转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的人。
对方恰好正抬着头,目光相接时,童塔塔侧头移开了视线。
过往的日子里,他或许曾有无数次躲闪过对方的目光,但从未有哪一次,是眼下这般难以言状的心境。
以至于走向班级入座后,许久都未曾释然。
家长方队与学生方队交叉,各班学生右侧便是家长,童塔塔转头就看到他老爹坐中间,和几个相识的家长侃大山。
本还想跟老爹打个招呼,见状,只好作罢。
一段炫酷的开场舞过后,主持人上台走流程,随即全体起立,升了高中阶段的最后一次国旗。
今年光人才计划就冲出去六个学生,规模与往年大不同,不仅各类舞蹈节目请了专门演员,连校长讲话的稿子都格外澎湃用心,一开口就听得出来,非以往的模板腔调。
顺着校长的讲话,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高中三年各类活动的集锦,和各班不知何时被老师偷拍的片段,甚至还有不少论坛上的有趣帖子。
想来视频制作了许久,时间跨度很大,童塔塔独自一人在末二上晚自习的背影,和在台下仰头痛哭的经典照片,都入选在内。
童塔塔猝不及防大出糗,台下却阵阵欢笑,只是笑着笑着,眼角都不自觉地起了点点泪花。
或许是背景音乐太过煽情,或许是想到那些沙雕的日子即将逝去,回首重看,高中生活虽然辛苦,但那快乐也当真无比纯粹。
虽然状况百出,糗事不断,但童塔塔不后悔自己在一中度过的这三年。
哭过、笑过、疯过、癫过、被嘲笑过、被捉弄过,但也被期待过、被敬佩过、被关怀过、被爱护过。
这里教会了他太多东西,这里有他最铁的朋友、最好的老师、最美的风景、最包容的环境,还有最喜欢的人。
眼下回头看,他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讲完话后,校长念了毕业生名单,各班班长代替上台领了毕业证。
然后开始颁发优秀毕业生等各类奖项,包括系临城在内的精英班和尖子班学生,基本占满了所有优秀毕业生名单。
给优秀毕业生颁奖的,是各自家长,当系家夫妇和系临城站在一起合照时,台下齐齐发出了“哇”的惊叹声。
童塔塔竟在那一刻生出了“尔等没见过世面”的奇怪“优越感”。
全体下台后,主持人又公布了其他荣誉奖项,童塔塔望着走向精英班的一家三口发呆,直到毛乐从旁边捣了他一拳,才回过神。
“干啥啊,痛死了!”
“痛毛线啊,叫你名字了,”毛乐指向讲台,“破天荒地头一回,还不快上去领奖!”
闻此,童塔塔愣愣地转头看向领奖台,他爹不知何时站在了上面,主持人正念叨着诸如“一匹黑马”之类的颁奖词。
“啊?”童塔塔震惊。
“啊什么,快去啊!”
“就是,快上去啊。”
坐他前后的人连拉带拽地将他提起来往外推,“全村的希望,快去吧皮卡丘!”
被一通推搡到最前头,童塔塔才恍惚回神,再次从音响里传出的“童塔塔”三个字“震耳欲聋”。
伴着主持人的说话声,他堪比范进中举般颤颤巍巍地迈上台阶,差点一脚踩空,扑在楼梯上狗吃屎。
听着四下传来的哈哈轻笑,他赶紧拽了拽下摆,红着脸爬上了楼梯。
见其上来,他爹迎面朝他而站,在主持人的引领下,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严肃。
童方台一本正经地从礼仪盘中拿起证书,转向儿子,童塔塔满脸虔诚地从老爹手中接过。
若非背景音乐和主持人的声音比较欢快,众人还以为是壮士出征前的战斧传承。
“都笑一笑哈,太严肃了怪吓人的,”将拍合照前,摄影师看着取景框皱起眉头,“孩子今天荣誉满身,家长应该笑出大白牙啊。”
闻此,台下又是一阵欢笑。
当真如毛乐所言,破天荒了有这么一回,父子俩自然紧张。但被这一打趣后,童方台便放松了下来,拍了拍儿子的后腰。
童塔塔也努力放松,在摄影师的指引下,展开了不大的证书,他这才看清奖项写的是:最佳进步之星。
童塔塔从未参加过高中毕业典礼,不知道往年是否也有最佳进步之星这样的奖项,也不知是否每一个获得此奖项的人,都和他一样,内心如此百感交集。
“最佳进步之星”,如此简单的六个字,却让他无比热泪盈眶。
从小到大,他从未获得过任何奖项,但他认为,最佳进步之星,一定是所有奖项中,最美的。
望着台上那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满脸灿烂又傻兮兮的人,系临城没忍住,勾起了嘴角。
只是笑着笑着,嘴角又慢慢落了下来。
过往的十九年人生中,系临城鲜少仰头看过别人,自然不懂得,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
而眼下,他恍惚开始思索,对方这么多年在台下看着自己时,是否便如他此时的心境。
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不待他更深刻地体味,有人拍了他的肩头。
系临城回头看向身后,对方朝其示意不远处的班主任,“老师叫你过去。”
距离不远,但班主任的神情仍有些看不真切,只是脚下来回踱过的几步,显得有些急切。
他起身悄悄离席,朝对方走去,“怎么了老师?”
班主任将其带出人群,才开口道:“哎呀这实在抱歉,老师临时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见其面色为难,系临城莫名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毕业典礼有个学生代表发言,是要从优秀毕业生中选出来的……”
“不是选了陶青原吗。”系临城知道这事。
“是没错,”班主任面色着急,“我早早就跟他打好招呼,他倒也提前做好了要发言的准备,但谁知他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的,领完证书下台后,突然恐慌发作,现正躺在那休息室里大喘气儿,站都站不起来。”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卷起来的几张纸,“这不,连提前准备的稿子都塞给了我,我瞧着他那样儿是上不了台了,所以就寻思,要不你替他上去念念?”
见系临城眉头微蹙,班主任也很无奈,“哎呀我这没得办法,这种情况也不好找别的班,说出去没面儿,这学生代表又不能随便乱拉,想来想去也就你能行……”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系临城想拒绝都没机会。
“那边马上颁完各类奖后就要上台了,你快抓紧熟悉熟悉稿子内容。”
说着,班主任将稿子塞到他手里,系临城无奈地舒了口气,拧着眉头看起那密密麻麻三四页的演讲稿。
一目十行也没来得及扫完第一页,台上主持人就串词串到了请学生代表发言环节。
饶是系临城也没忍住咂舌,捏着又臭又长的演讲稿,硬着头皮走上台。
台下掌声哗啦一片,他在万众瞩目中,努力克制着心头的焦躁与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