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李禾青顿身,示意翠翠不要出声,“莫要莽撞,她在里头看书呢。”
翠翠学着他的动作小心攀在门槛上往里瞧,那熟悉的背影虽换了身衣衫,但他再笨也不会认错,那垂首捧书的优雅娘子,正是今日在花车上出手救人的那位。
这黄家娘子真是个妙人啊!
翠翠这么多年来为李禾青相见过的娘子,不说一万,一千个也是有得了。
自诩瞧遍过天下各般娘子的翠翠敢说,好的坏的,丑的美的,瘦的胖的,他什么娘子没见过?但这么满意的娘子他也是头一次见。
不说远的说这近的。
前两个娘子,一个是身世豪阔彬彬有礼的贵娘子,但背地里却是个没有主见不求上进的主。一个出身普通但仪表堂堂胸怀大志,私下却酗酒好赌,卖兄欺妹。
可黄瑛娘子,一来家室没有话讲,他跟郎君未来时,就听旁人说黄诺王子季二人将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此番随行而来,他们也有所共睹,黄家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品行端正。
二来黄瑛本人,生性善良,身手不凡还雍容大雅,实在是前面见过的那些人所不能比的。
翠翠也面露喜色,小声催促:“郎君,咱们跟也跟了,瞧也瞧了,你倒是上啊。”
说到这里,李禾青本人却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急,再等等瞧。”
李禾青悠哉转了身,这才发现院中还有个年纪尚轻的郎君在此,突觉面上有些发窘,低眉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心郎君,地上有水。”
院中相比其他院宅显得狭小潮湿,尤其是井边多水生苔,不熟悉院子的客人经常容易在这摔跤滑倒。
李禾青往前走两步,脚下一滑,一个不稳,竟朝后跌去,一双手恰时扶稳了他。
杨劲生松开手朝他点头,算是回应了方才的招呼,面色无异地朝偏堂走去。
李禾青站在原地顺口气,神还未从方才这一惊吓中收回来。
“郎君,吓死我了!”
“多谢郎君!”翠翠朝人躬身道谢,赶紧从身后扶上他:“慢些,慢些!”
杨劲生刚进去不久,抓药童子就提着两捆包好的药贴送了进去,那药童年纪尚小,还不懂人情世故。将药交给杨劲生后,从兜里拿出个巴掌大的小算盘,一指一珠打起算盘。
“杨大郎君,这月刚起头,药贴已经按你的要求换了上好的药材,一日两帖,一帖是三两。加上这月令父是在医馆住着,一日理疗宿钱是九两。若是一日一付,今日需付十五两,若是整月付,则是——”他思路清晰活络,话随珠落,“四百五十两整。”
杨劲生刚从码头搬完货,做了晚饭就来了医馆。
他声音清朗又温柔,恰似暖日一池清凉的谭水:“这位小郎君,今日我身上带的银两只够买一副药和付一日宿钱,能否打个商量,今日我先付了,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付这月剩下的钱,可行?”
“可行可行,当然可行。”
药童捧着算盘噼里啪啦,透过窗到外面都听得见:“那明日郎君只需付......”
“四百三十八两。”
杨劲生脱口而出,药童手上也一停,两眼放光,“对!杨大郎君好生厉害,就是四百三十八两!”
他说着,突然一手拍额,像是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哎呀,抱歉,杨大朗君,百里娘子上月说过,只要是你来,不管是什么都给你对半折,你先别急,我这再重新算算!”
“不好,”药童说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拍嘴,“我这张嘴,娘子叫我不能声张,这可如何是好!”
药童此时脸上涨红脑袋发热,只觉得天旋地转。
刚刚收药时差点装错了地方,现在又说漏了嘴,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天要亡我!
百里娘子虽说和善好相处,可她只要来了医馆,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眼里容不得一点出错,不管是药剂还是账本,那是丝毫不能多,分寸不能少!
他想着,脚下因为焦急也跟着踩动。
“无事,”杨劲生轻轻蹲下,眼睛正好跟药童平视,药童被他这一看,手脚都停住,下意识被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陷进去,顿时将所有事情抛到脑后。
药童这下明白百里娘子为何要为杨大郎君打折了。若他是百里娘子,他不仅要为他打折,把药都送给他都行。
不对不对,送药算何?他要送宅院送金饰送宝马香车送漂亮衣裳送山珍海味,只要杨大郎君喜欢,他要什么送什么。
“不用再算,百里娘子的好心我领了,这钱正常算就好。”
药童有些为难:“可,百里娘子提起的话,我该怎么办?”
杨劲生不疾不徐道:“你就替我说,多谢娘子好意,百里家仁心仁术,杨某在此谢过。杨某家境虽贫困但这该出的钱还是出得起。娘子若有意还情,不嫌弃的话,医馆药材运输的活计可以交给杨某去做。”
药童咬唇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同意了。
杨大朗君家里惨,他也有所耳闻,从小没了母亲又有个倒床不起的父亲,这个家全靠着他到处做苦力活支持着。
而他任劳任怨,从未叫过一声苦和累,他不舍得将辛苦赚来的钱花在自己身上,而将它们都用到了父亲身上。
他不舍得吃穿,而他父亲却非常干净体面,可见照顾得十分仔细认真。
而杨大朗君自己呢?
药童打量着眼前高高瘦瘦的男子,他穿着件被弄脏污的老旧灰袍,一看就是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就来送饭了。
而他的双手跟他的长相却完全不匹。他曾见过这样的手,但都是在那些老大不小还在东奔西跑讨生活的浪人身上,谁能将这样一双手跟样貌堂堂的年轻郎君联系在一起?
仔细看他的手跟那些人也不太一样,杨大郎君宽大的手心上一层厚厚的茧,指甲圆润而且十分干净。不像那些腌臜不爱干净的浪人,所以能一眼看清楚他手指上细细密密的新痕旧疤。
手背连接手腕处的白布非常惹眼,被鲜红的血液汩汩冒出浸透,一块白布愣是快被染成了红布。
药童不肯来医馆里当药童,阿娘差点就送他去码头搬货了。
他空长一身肉,实际上力劲没有多少,码头上的那群多靠搬货维生的浪人,都是斗筲之人,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
跟他一般大的同伴早早被送到了码头赚钱养家,那群人将他视作抢生意的对手,不仅欺辱他,还将他辛苦拿的工钱都抢了去。
那些人不知在码头混迹多少时日,力气惊人,下手更是没有轻重,药童想起那天他被送来医馆浑身淌血的场景,依旧心惊肉跳,眼泪水直直往外冒,伤口简直比伤在他身上还痛。
药童曾在医馆听年长的闲话,说杨大郎君年幼时比他那同伴还惨,差点被人打死,躺在街头整整一日无人敢管。还是百里郎中路过将人带回了医馆,诊救时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块是好的,仅有一口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