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雪都一直没断过。www.mengyuanshucheng.com李旭的心绪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时阴时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纠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动员手头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有时候,望着外边红装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着所谓突厥人即将入侵的消息不过是个流言。那样,他就不必再面对时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虽然在他发作一次后,后者人不再质疑他的决定。但有时候沉默的抗议比发出声音来更令人不舒服。
“你败自家基业,关老子屁事!”时某人现在的行为,分明在表达着这样一种态度。偏偏李旭拿这种消极态度无可奈何。大战在即,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将自己麾下的官员体系重新梳理一次。
“我听说,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读过的书很少,讲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尽力鼓足勇气,用大伙能接受的方式陈述利害。“王爷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证明,您有参加角逐的资格!”
“你认为我没资格?”窦建德从帅案后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还是怒。“那你认为谁有资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妪,还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话语锐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赏王世充,毕竟他奉得是昏君杨广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退缩,窦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缩了,以后将永远被主公当成脓包软蛋。用力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直视窦建德的眼睛,“属下,属下的意思是,谁守护了这片土地,谁就有统治它的资格!”
“程小九疯了!”一瞬间,窦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叹息着摇头。无论是否赞同对方的意见,他们都已经看到了提议者的最终结局。窦天王的名号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资格。而小县令程名振今天却三番五次触及逆鳞,即便不被当场拖出去斩首,估计两百军棍的惩罚也在所难免。
如果没人及时求情的话,五十大棍已经足以把一个壮汉送进鬼门关。两百军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烂肉。
正当大伙为程名振的生死而担忧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窦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无怪人都说你是心里有数之人。就冲今天你这句话,本王将襄国郡交给你来治理的决定就没有错!”
说罢,他又扭头环视四周,“你们都听到程小九说什么了么?听到了就分头下去准备。本王倒要让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窦建德。天塌下来的时候,是我窦建德带人顶了上去,而不是他们平素当作神仙来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这样就成了襄国郡守了?众文武虽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立刻带上了几分羡慕。虽然襄国郡是目前窦家军治下最小的一个郡,并且有一半土地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可窦家军目前实际控制的只有四个半郡!能执掌四个半郡其中一个的人,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突然而来的好运让程名振的头也有些晕。他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惊喜来,颤抖着声音致谢,“谢,谢王爷不怪属下信口开河。其实,其实属下也是贸然想到的,考虑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窦建德收回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气地在半空中来回摆动,“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这样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长远,“况且让弟兄们到塞上与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架也好,咱们的弟兄虽然数量庞大,却一直没打过什么硬仗。好好磨炼磨炼,将来才能与别人一较短长!”
后半句话深得众人之心。窦家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与博陵精甲、虎贲铁骑这些天下至锐比较起来,风格的确显得有些软。到塞上与博陵军并肩而战,若是侥幸赢了,对将领和士卒们来说都是一场难得的锻炼机会。况且李仲坚的使者还答应低价出售铠甲军械。有了与官军一样的装备,将来还愁弟兄们在沙场上不敢与人拼命?
绿林豪杰的血脉里本来就流淌着一股冒险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处后,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倾向于接受程名振的提议。少数几个与李旭有着深仇大恨者,如高开道和杨公卿等,虽然心中非常不满,但也不愿意背负上一个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的恶名。所以在极短时间内,窦家军核心人物就达成了统一意见:接受博陵方面的结盟请求,时刻准备挥师北上。
但对于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骗行为,窦建德也毫不客气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严词谴责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让窦家军与博陵军共同承担风险,又小瞧了窦家军将士们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责。窦某不才,却绝不敢做让中原生灵涂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诸侯窦建德信如是写道,“若胡人胆敢南下牧马,李将军只需让开北上道路,窦家二十万将士必迎风而上,虽百死亦不敢旋踵!”
“无须百死,他只要届时不从背后给咱们下黑手就足够了!”放下窦建德的回书,赵子铭微笑着点评。
“这个窦天王,的确不能当山贼来看待!”李旭接过赵子铭的话头,感慨不已。
窦建德的反应出乎了博陵军上下所有人预料。在信使方延年回来之前,李旭和麾下众将一直在为自家主力倾巢北上的情况下,如何将窦家军挡在衡水之南而头疼不已。现在,形势开始渐渐向令人高兴的一面发展。窦建德部的战斗力虽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军,总比多一批仇敌来得好。
“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对于击杀了自己远房族叔郭绚的窦建德,大将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万大军,不用别的,光吃喝就能把咱们吃穷了!”吕钦笑着接茬。如果突厥人被击败后,窦家军赖在涿郡不肯离开,刚刚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的博陵军的确无法立刻刀剑相向。
对此,赵子铭的态度相对乐观,笑了笑,低声提醒道:“郭将军多虑了,前来助战的又不止是窦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时德方撇了撇嘴,抢在郭方之前悻然回应。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渊。据随同河东李家南下的弟兄们快马送回来的消息,在打下了长安后的第七天,进爵为唐王的李渊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军,和李婉儿所部娘子军并肩向北。于此同时,他还通过傀儡皇帝杨侑之手,加封李旭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授予世袭博陵郡王的封号。
按大隋官制,骠骑大将军是武将之中最高职,开府仪同三司是文职中的最高散衔。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经接近爵秩极限,再进一步,便可与李渊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这么多令人应接不暇的好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酬谢”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劳。以时德方等人的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渊的真实目的。对方是想在共同击败突厥狼骑后,将博陵六郡正式纳入长安杨侑这个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样,李渊在东攻洛阳、南略巴蜀时,便不用再担心河东受到威胁。无论刘武周也好,窦建德也罢,如果贸然向太原用兵,肯定会遭到来自博陵的痛击。
时德方对此非常不满。他认为,如果不是当初李渊向突厥人借势,暴露了中原的虚弱,也不会让互相之间争斗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处,进而起了携手入寇的念头。既然惹出祸来的是李渊,凭什么让博陵子弟为他的错误去送命?如果李渊懂得知恩图报那也罢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为了弥补李渊的过错,平白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时司马不妨看开一点儿。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李渊肯派大军前来相助,自然不愿意白白损兵折将。但是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咱们之手。”赵子铭见时德方满脸晦气,继续笑着开解。
人可以走,但地没法带着,祖先的坟墓没法跟着一起搬。底层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却蕴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们不想学着某些大姓那样转往别处避祸,特别是曾经当过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楚,更不愿意再当一回无家可归的流民。况且,大多数百姓也没地方可去。四下里几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许绍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后者与博陵之间隔着数十家豪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来,那么,李将军守护的便是大伙共同的家园。对于真心为自己而谋的人,百姓们素来不吝于给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许他们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门贵胄的支持那样声势浩大,但一点一滴的支持汇聚起来,却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这片汪洋可以载动巨舰,亦可以搁浅轻舟。
腊月二十三,祭灶。有士卒傍晚时分在军营的警戒线外边拣到了几大块腌制好的猪腿。当值的队正以为是购买年货的粗心鬼不小心丢失的遗物,所以也没有上报,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毕竟这年头即便是中户人家也不见得每月都能吃上肉,买半条腌制猪腿足够花掉队正大人一个月的薪饷。
结果,接下来几天,营门外陆续出现了馕、麦、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胆的百姓甚至当着士兵的面走到营门口,把蒸熟的糕饼从筐子里端出来,请弟兄们品尝。河北人过年讲究个实在,所以即便最贫寒的人家,糕饼上豆子也有一指厚。杂粮的香味勾得弟兄们鼻子和眼睛一同转过去,半晌半晌舍不得移开。
大多数底层军官都看傻了眼。他们当了半辈子大头兵,第一次见到老百姓把自己当家人看待。想拒绝对方的一番好意吧,怕伤了这来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们的礼物吧,又怕过后被上司斥责。还是在旭子于齐郡带过来的那批兄弟有经验,建议大伙选取一条折中之道。礼物可以收,但必须还礼,且还礼最好与收取之物等价。
齐郡子弟是根据当年在张须陀老将军麾下的经验得出的结论,知道百姓们是在酬谢大伙的保境安民之功。当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战利品来回赠。但这条经验对于博陵军却不太适合,大多数弟兄们还没上过战场,手中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回馈给百姓。一些队正们实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带着麾下的弟兄向赠送食物的百姓们抱拳致谢。每当这时,受到尊敬们的百姓便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在欢呼声里,即便平素训练时最喜欢偷懒耍滑的家伙也不知不觉将腰杆子停起来,尽量伸直,伸直。
来自民间的支持让旭子底气硬了不少,心情也渐渐变得平和。他这个博陵大总管本来就不是靠地方大户的拥戴而得来的,所以失去和赢得对方的推崇影响都不大。而那些给军队提供赋税,又把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与弟兄们分享的人,才是他需要回报的对象。
古来守土以险不如以德。所谓德,并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义。而是他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为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们最是懂得感恩,他们不求上位者个个都是圣贤,能恪尽职守,洁身自爱,已经是他们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过这个标准一点儿半点儿,他们肯定会跟你分享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军营门口才渐渐安静下来。天气还没开始转暖,草原兵马不可能立刻南进。因此李旭抽了几天时间,带着妻子返回易县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时,这一天本是最热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长辈,无论愿意见到他不愿意见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运”晦气模样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强装出一幅笑脸来,给他这个“不成气”的后生晚辈一点点勉强挤出来的尊敬。后来他官位渐高,父亲也因为教子有方成了上谷李氏一门的族长,对拜祭祖宗,他心里反而不那么喜欢了。一则是公务繁忙,难得抽出时间。二来每次见到别人前倨而后恭的模样,都让总让他回忆起自己家贫时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从这点上,李旭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有些伤害之所以被成为伤害,就是因为它不会随时间推移而变淡。相反,偶尔午夜梦回,当年的讥笑和冷遇依旧会涌上心头,让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不是回忆中还有宝生舅舅这样的慈爱长者,旭子会对亲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儿对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里,丈夫的亲戚虽然因为其家境贫寒而对他刻意疏远,至少还没有想方设法地排挤打击。而作为庶出的女儿,除了跟婉儿和世民的关系还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时的际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亲生父母外,并不太看重宗族。但这次,李旭却很认真地准备了一下。他要把萁儿作为正妻带到祠堂里,恭恭敬敬地介绍给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无论那些人愿意不愿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儿,都是他李大将军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