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屋内的气压极低，夏小池没有动，他依旧蹲在夏禹的腿上，一对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前爪，好像没有听懂夏禹的话。

夏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半晌，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

夏小池轻轻地缩了下脖子，夏禹一愣，有些无措地收回了手。

此时，一阵闷热又急促的风从半开的阳台拉门外倒灌进来，夏日轻薄的窗帘顿时被风掀到半空里，无助地翻滚起巨大的波浪。

下一秒，窗外啪嚓砸下一道崎岖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惊雷炸响，沉闷地从天边滚滚而来。

又要下暴雨了。

夏小池还有点小天劫后遗症，听见雷声，条件反射地轻轻抖了一下，夏禹抱开猫，站起身，走到阳台边关上玻璃门，从室内上锁，再拉上了窗帘，隔绝了屋外欲来的暴雨。

他没有重新靠近自家的猫——夏咚咚刚刚表现出来的疏远让夏禹有些怅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夏禹的心里响起了一个警告的声音——那是他的理智又在说话了。

——你可能不该这么逼它，瞪它。理智痛心无比地说，你对它的聪明体贴报以怀疑，戴着有色眼镜看它对你的亲近，甚至还对它说一些难懂的话。

夏小池逃走了，夏咚咚没法逃走，所以你就要逼夏咚咚吗？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它真的只是一只聪明一些的小猫咪呢？

夏小池望了一眼薄纱窗帘后，穿过风雨不安摇动的树影，他看不到一丝月亮的光。

夏小池心里轻轻颤了一下，突然，有一股难以控制的不适从尾巴根开始升起，一直蔓延到颈后，像一束蜿蜒攀住脊柱的荆棘，急速生长，尖刺刺得骨缝关节生痛。

他的四肢明明挨着凉爽的地板，却开始一涨一涨地发热发烫，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渗出了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像是幼年时期，变身还不熟练的时候那种不稳定的感觉。

夏小池看着地板上自己暂时还毛茸茸的影子，心脏突突地跳着。

他的本能告诉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妙。

这就是所谓的“不稳定的时期”吗？

但夏小池的眼神依旧没有动摇，因此夏禹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细微的变化，只是再次皱着眉看着手里的手机，抿着薄薄的嘴唇。

所有线索好像都指向夏咚咚=夏小池这个荒谬的结论，他的直觉推着他往前走，在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里，突然降临的怀疑就如同晴天里落下的雷，不可思议的推论结果好像一颗藏在雾里的甜蜜果实。

若有似无，但好似就在眼前，引人不断想要伸手去触碰。

于是夏禹被自己的直觉一次次说服，又被自己的理智一次次否决，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今天他脑子里就没空想别的事。

但不论如何，他始终没找到那决定性的一个证据。

缺少关键的证据，一切都可以用“巧合”两个狡猾的字来解释。

夏禹叹了口气。

夏小池看那个高大的人类一眼，在这场奇异的拉锯战里分了一秒钟的神。

他的一部分脑子忍不住地想：卧槽，脊椎好痛！

他对抗着身体里不受控制的力量，另一部分脑子又安慰地想：没事的。我只是一只猫。只要我不说话，他难道能逼我承认吗？

没事的，只要我稳住，别让四肢伸长，别让耳朵伏下了，别收起尾巴，一定没事的。

我只是一只猫。

夏小池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时，夏禹突然动了一下。

在他濒临放弃，准备结束这荒诞的独角戏去洗洗睡了的时候，手里夏小池的手机再次亮了起来，这次，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消息，而是来电显示。

“……王阿姨？”夏禹抬起手，念出了来电的名字。

夏小池差点没忍住抬头：王阿姨……客户的电话？！

这不太正常，因为平时的预约都是通过微信进行的，如果不是有紧急情况，怎么会突然打电话过来？

难道哪只猫咪生病了吗？

夏小池有些着急起来，他站起身来，踌躇两步，还是没有上前，只是咪咪叫了两声。

夏禹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起来——他把夏小池的手机带回家已经是他能做的最过分的事了，要是让他私自再接起夏小池的电话，他就真的有些说服不了自己了。

那电话停了，安静了片刻，居然又打来了一次，夏小池不再隔得老远了，他蹭地一声窜过来，连声叫着，扒拉着夏禹的腿试图往上爬。

“喵！”接呀！这个时候你倒拘束了！

看着突然跑过来挂在腿上的猫，夏禹一时间不知道这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不想让我接，还是想让我接，还是单纯只是想扒着腿玩儿？

刚刚不还心虚得很吗？

但等手机又响起第三声，夏禹实在是担心万一对方是有什么急事，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硬着头皮接了起来。

“您好……”

招呼没打完，那边阿姨的声音就横叉进来：“哦哟！小池，你终于接电话了！跟你讲哦，刚才下雨关窗户的时候，我家的宝贝猫咪跑到外面去了！外面电闪雷鸣的，好不容易逮回来，她已经滚了一身的泥巴。可怎么办哦！我又不敢给她洗！”

“您好，我不是夏小池。我是他……朋友。”夏禹找准缝隙，道：“他把手机落在外边了，我暂时帮他保管一下。”

“啊呀，是这样。”也许是因为夏禹的声音音质低沉温润，那边的大嗓门儿也低了许多：“这孩子，就是急急慌慌，丢三落四。哎，晚饭的时候我在小区里撞见他了，他跑得可急，我连句话都没跟他搭上……”

夏禹一滞：“晚饭的时候？……夏小池晚饭的时候回过‘国域中央’吗？”

夏小池听见这话，心里一松：没错，他跑回这里的时候，因为太急加上没看路，差点把王阿姨连人带菜兜撞进池子里。

人证居然打电话送上门了!

“回来过呀！风风火火的，差点把我撞个跟头呢。”王阿姨说：“我本来还想问问他，怎么最近几个月上门洗澡的人都换了呢。”

“……您说什么？”夏禹的表情不变，心念又忽的一动，刚刚压下去的的怀疑的种子又不懈地破土而出，对着他扬起了两片嫩芽。

他清楚地记得，刚刚保安的说辞也与此惊人的相似——这几个月来，夏小池并不常常出现在国域中央里。

“跟你说哦，新来的小伙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家丫头可不乐意呢。这次她裹了一身的泥巴水，这岂不是更难洗？所以我才打电话约小池的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换的呢？”

“……嗯。嗯。原来是这样，难为您了。”

夏小池听他问了这没头没脑的一段话，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意识到新的风暴已经出现，他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歪了歪头。

“如果猫咪不愿意的话，我建议先用湿纸巾擦一擦，再用毛巾揉干，避免受凉，明天再送去店里洗。”夏禹最后说：“不过，我也不是专业的，阿姨您可以再打电话问问毛医生，看看他怎么说。”

“好的，没事的，阿姨再见。”

夏禹挂了电话，这么被人一打岔，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缓，夏小池大着胆子上了喵了一声，夏禹无奈地看他一眼，道：“怎么了，你又来劲了？”

夏禹的语气放缓，但夏小池没有回话，长长的猫尾巴拖在身后，扫了一圈，打了个卷儿，搁在前爪上，一副乖巧的模样。

夏禹心说，“手机丢失”这个就算是能解释吧，但怎么解释夏小池长达几个月的“旷工”呢？

他把今天脑子里弯弯绕绕的线索们全部拎出来过了一遍，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但转念一想，要是关良在，兴许又能以“怎么了？不许人家夏小池放个暑假吗？”或者“如果是‘巧合’呢？”等等来否决过去，并加上一句总结：“夏禹，你真疯还是假疯？”

他弯腰把猫抱起来，点点那粉嫩湿润的鼻尖。

“要不就是我疯了，要不就是我今天从白天开始就撞鬼了。”夏禹看看日历，低声道：“不过，今天是七月半，撞鬼也不奇怪。”

夏小池打了个极细的喷嚏。他浑身的酸痛来势汹汹，干脆就扒着夏禹，可怜巴巴地嗷呜了一声。

看着那双圆眼睛，夏禹心里一软，心想，暂且放过这只可怜鬼吧，逮着一只猫恐吓来恐吓去的也不是办法。

“……算了。”

这是夏禹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说“算了”。

他意外的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

他准备去洗个澡冲个凉，于是把夏咚咚放回地上，随手捏起夏小池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屏幕中央是23:15。

夏禹本来只是想顺便瞟一眼时间，余光却不知道扫到了什么，猛地一顿，连脚步也僵在客厅里。

夏小池又紧张地抬起头来，看夏禹的表情。

夏禹的表情很奇怪——先是惊愕，然后紧紧皱起了眉，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接着，他的眉头松开了，眼睛瞪大了些许，表情多了些确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手却开始有点抖。

他发呆了快两分钟，直到手机屏幕又再次暗了下去。

夏小池毛骨悚然地团在地上，不知为何，他背后蹿上的危机感比任何一次都要强，他悄悄退了一步，慢慢退到了沙发的阴影里，跟脸色变幻莫测的夏禹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夏禹再度按亮了夏小池的手机屏幕，死盯着仍在发亮的锁屏画面看了三秒，屏着一口气，声音居然哑了一些。

“这是……”

夏小池背脊上的毛全部炸开了——上次他炸毛炸得这么厉害，还是叛逆期的时候跟五条狗打架的时候。

夏小池的理智告诉他，夏禹没法打开锁屏，但夏禹那副奇怪的，带着危险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横竖不可能猜到开机密码，难不成夏禹还能从锁屏透视到里边的内容不成？

夏禹却好像真的看出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反复检查了好几次，接着又突然像是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像是幡然顿悟一般，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点开微信界面，点开联系人列表，划拉下去，选中一个头像，按进去，放大，接着，脸上露出了古怪而不可思议的神情。

接着，他保存了图片，再重新打开手机相册，再次放大。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糊得不能再糊的影子，屏住了呼吸，手指突然有些颤抖。

夏禹关上屏幕，弯腰把两个手机并排放回桌子上，接着站起来，闭上眼睛，沉木般站笔直地站在那里半晌，好像时间过去了一百年。

接着，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

——决定性的证据，找到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跳，但指尖依旧有点发抖。

环顾四周，夏咚咚已经躲远了，藏在沙发一侧的阴影里，小心又谨慎地探出半个头。

夏禹轻声唤道：“夏小池。”

那半边露在外边的毛脑袋僵了一下，细细地“喵”了一声。

但夏禹没有动摇，他的语气比任何一次都要笃定。

“夏小池。”

蓦然地，夏小池受了惊，闪电一般收回了脖子，靠在沙发边，竟然无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悬疑推理小说，看到侦探做最后论述的时候，他总会起这样一身相似的鸡皮疙瘩。

那人以一种掌握全局的口吻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夏小池没来由地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