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加莱手稿?”
见其不信,同伴眼神愈发真挚,“对啊,真的,就在我老爸的书房里,你啥时候来做客,我拿给你看啊。”
系临城扬了下眉,“好吧。”
“还不信?”
“信。”
同伴蹙眉,“啥啊,你这口气明显就是不信嘛……”
二人走下台阶,转向图书馆大厅,出了闸门,便在不远处的咖啡厅门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哎,那人又来了。”
系临城望向坐在木椅上佯装看书的男人,衣衫泛旧,两鬓花白,年纪约莫六十上下。
“最近这段时间经常碰见他,”同伴掩唇低声,“之前我还以为是哪个学院的教授,结果根本就不是。”
“你问过?”系临城诧异。
“没有,李彬好像听说过他,”同伴蹙眉,“但没跟我细说,只说他名声不好,让离他远点。”
闻此,系临城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
“话说,你明天有空不,我非得让你看看那真迹……”
“明天不一定,”系临城掏出手机,“你先走吧,我还有点别的事。”
“好吧,约你一次真难,”同伴挥了下手,“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朝与咖啡厅完全不同的方向离去。
待人走后,系临城锁掉手机,瞥了眼不远处的人,随即抬脚走向咖啡厅。
门开启又关闭,风铃在玄关叮当作响,他手持两个纸杯,走到木椅旁坐下。
“晚辈请您喝杯茶。”
那老先生闻声,掀眸看了眼他手中的纸杯,随即放下书,接了过去。
红茶沁香,老先生丝毫没有客气地打开盖子吹起凉。
系临城轻晃着手中热饮,目视着不远处的草坪,春日的玉兰开得正好。
两人都没说话,校园独有的静谧的嘈杂中,夹着偶尔路过的脚步,与红茶被啜饮的声音。
片刻后,那老先生也抬眸看向不远处,“学生们往来匆匆,大好时光昏度,这么好的玉兰都错看,真是可惜。”
闻此,系临城唇角轻抿,“能被屈检欣赏这些天,也不算它可惜。”
“呵,”老先生嗤笑一声,“我早就不是‘屈检’了。”
拇指轻搓着手中的纸杯,系临城轻笑了下,没有搭这话。
“新时代共谋性腐败逻辑研究,”老先生抠开盖子上的饮口,“我读过你的文章。”
“泛泛其词,登不上台面。”系临城语气谦虚。
“不必客套,是不是避重就轻肤浅论事,我老头子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屈卫匀摇头,“笔力挺有劲,就是可惜。”
系临城转头看向他,“还请屈检多提点。”
“都说了我早就不是屈检了,”屈卫匀蹙眉,“虽说论点有那么几分难得的老道之处,但到底是围在窝边打转的兔子,挣不开那股子‘圈’味儿。”
听闻此言,系临城心下了然,手指轻敲了两下杯壁,“毕竟师门于此,或许难免。”
“师门,”屈卫匀隐隐不屑,“从来千秋大江不同,万古长青不群。若囹圄当今所谓师门,这条路不走也罢,何必浪费千金笔墨书那万字豪言,令人发笑。”
“晚辈受教。”系临城抿了口茶。
“担不起,”屈卫匀自嘲,“不过是老头子半截埋土的牢骚而已。”
语毕,二人都没再多言,片刻之后,屈卫匀兀自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木椅前离开。
又过几日的午后,系临城再次在相同的位置碰到了他。
屈卫匀没多做试探,直接递给他一沓文件。
系临城接过看了一番,是份刑案的公开资料,审判时间是十五年前。
从有限的资料看,就是个普通的刑案,事实清楚,判罚合理,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不知为何,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要说哪里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晚辈才疏学浅又眼拙,不明白您将这文件给我看,是何用意。”
屈卫匀瞥了眼他手中的文件,没有答他的疑惑,头一转,转了话题,“近十年来踏上这条路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睁着眼走夜路的,一种是闭着眼走明路的,你可有想过自己是哪种人。”
这问题像个哑谜,令人迷惑,系临城捏着手中的文件,慢慢蹙起了眉头。
见状,屈卫匀总是绷直的唇线微动,随即如上次一般兀自起身,伸过懒腰后,从木椅前离开了。
徒留系临城攥着文件坐在原地,神思游走去八万里长空之外。
直到“叮咚”一声信息通知,将他吓了一跳。
系临城恍恍惚惚地掏出手机,看着童某人的界面上,简洁地一行字,瞬间落回了大地。
「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分手吧。」
眼睫紧眯,像是看不懂文字般,他一字一字地研读过这句话。
随即皱起眉头,直接拨了对方的号码,然而等到女声提示音响起都没被接起,他回了个信息,「你在哪儿?」
信息没有回复。
又看了一遍那句话后,他收起文件,离开图书馆,去了宿舍楼。
直接冲上三楼找到目标房间,敲响了房门,刚洗过澡满头凌乱的女生拉开门,被吓了一跳,“啊,你你你怎么过来了?这是女生公寓吧?!”说着,迅速整理起头发。
“童塔塔在哪儿?”系临城开门见山。
“啊?”许芝有点凌乱,“他,他最近没跟我一块……”
“那他跟谁一块,”系临城语气有点冷,“任元迦?”
许是没料到对方一下就猜中,许芝有点愣,随即迅速收拾表情,“嗯,听,听说他们今天要去吃烤肉……”
烤肉,听闻这二字,系临城眉头再次蹙起,连再见都没说,便转身下楼,离开了女生公寓。
见状,许芝迅速冲进房间,拿起手机拨出电话。
从公寓楼离开后,系临城径直去了停车场,将包扔到副驾,看了眼露出一角的文件,边发动车子边拨了个号码。
“喂,哥,能不能帮我查个案子……编号是X刑……”
挂断电话后,车开出了学校,大约五分钟后,车停在一家名为传统烤肉的店对面。
他抬头望着硕大的门头,这家他和童塔塔吃了四年的店,在白日里仍旧开着漂亮的霓虹灯牌。
附近没有空的停车位,他正要找位置时,路对面的店门被推开,童塔塔和一个身量高挑的男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或许是阳光过于耀眼,童塔塔朝前方瞥了一眼后,迅速将头转去了右边,笑着看向身边的男生。
后者也回了个满是宠溺的微笑,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两个人顺着街道走向东边。
系临城紧握方向盘,压着车速,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走进拐角处的一家酒店。
双层公交在前方站牌停驻,挡住了他的视线。
系临城打转方向盘,避过公交,在酒店前的空位上停下。
下车后,他几步跨上台阶,走向前台,面色有些难看,“刚才进去的那两个男生,定了哪个房间?”
前台工作人员有点懵,很快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透露客——”
“其中有个是我弟弟,他被网友诈骗了,你最好尽快告诉我,”系临城面上没有一点撒谎的痕迹,“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应该很快就会来。”
“啊?”工作人员被唬住,“稍,稍等,”迅速低头在电脑上查探了一番,“在403。”
闻此,系临城转身去了电梯,显示屏中不断上跳的数字像他的心率一样越来越快,直到“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他垂眸看了眼门缝,心率回归平稳,随即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电梯,来到目标房间门前。
看着反射着走廊灯光的金属门号,系临城不知想了些什么,眉眼一转,改变了要敲门的念头。
随即,他往后退了几步,倚靠在门对面的墙壁上,静静地凝望着门牌号。
大约五分钟后,门下缝隙间闪过暗影,隐隐有脚步与说话声在门后响起。
伴着一声咔哒,房间门被打开,一张还有几分不甚相熟的轮廓出现在眼前,系临城原本平静的面色瞬间转为阴沉。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就站在门口,吓得一愣,后面紧跟着探头探脑的身影也是一哆嗦。
两个人满脸心虚又惊慌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
系临城双目阴恻地瞅了任元迦一眼,随即转向童塔塔,面色微缓,朝门口走了两步,直接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其靠近,童塔塔害怕地向后挪了一步,手指拉着任元迦的衣角,双目泛红,声音发颤,满是做错大事的恐惧:“对不起……”
见此情形,系临城睫羽抖了下,沉默片刻后,轻轻吐了口气,声无波澜地问:“你真的都想好了?”
闻此,童塔塔攥紧了手中的衣角,褶皱在大力中越陷越深,声音像是从骨骼缝隙深处挤出来一般艰难,“嗯。”
听到答复后,系临城眉心拧起,垂在身前的手指紧了再紧,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拳挥向了身侧的男人。
拳骨与颌骨相撞时发出“嘭”的一声响,任元迦扑通倒地,痛到窒息,连哀嚎都没能发出来。
童塔塔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呆滞,直至系临城的身影拐出走廊,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传来,才缓过神,赶紧扑向任元迦,“任元迦,你没事吧?喂,任元迦你醒醒!”
“唔……”倒在地上的人痛苦地缓过劲儿,捂着下巴,嘴角怪异地哭嚎,“啊……”
“你还好吧?”童塔塔试图将他扶起来。
“唔哟东(不要动)……”任元迦拧眉皱脸。
见其如此,童塔塔只好赶紧停下动作,“我,我没想到他会动手,要不我还是赶紧送你去医院吧。”
“得得得会,沃凡凡(等等等会,我缓缓)。”任元迦摊在地上摸索着揉下巴。
看对方如此痛苦,童塔塔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掉落,哭着说:“呜,我觉得他应该信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可怕的表情。”
“窝豆幺西了咔愣不西嘛(我都要死了他能不信吗)!”任元迦哀嚎。
“对呜不起……”童塔塔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哎哟,”任元迦也想哭,但不敢哭,“我还没洗呢……”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步行,太痛了,腻还是送窝去医院吧……”
“好,好……”
童塔塔抹过眼泪强撑着缓过气,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
系临城坐在车内,望着互相搀扶上出租车的两个人,手指不停收紧,方向盘软皮被勒出的凹印越陷越深。
搭在童塔塔肩上的手臂消失时,车门关闭,“咚”的一声闷响,从不远处的路边传来,极其轻微。
起步时,车后灯闪烁了两下,系临城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那辆出租车。
蓝白相间的车牌在视线中来回轻晃,护栏另一侧的车辆像奔腾的江流,迅速从身旁闪过,重影在余光中阵阵迷幻。
像时光隧道在平行世界开启,看得见,摸不着。
四年的时光,整个大学时代,像一条斑斓梦幻的水晶桥,在隧道中不停地来回环绕。
那些相爱的时刻,化作一盏最耀眼的明灯,在脑海中熠熠生辉,曾无数次照亮他迷茫而胆怯的前路。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童塔塔到底有多爱他。
因而,他不信。从收到短信的那刻起,他就不信。
因着毕业季,童塔塔大半年都在忙论文和实习,系临城自己虽然还有一年时间,但课题研究很忙,为了尽可能缩短学年,他将日程安排得很满,自然就没有从前那么多的时间与之见面约会。
他知道任元迦的存在,童塔塔参加志愿活动时认识的朋友,他们曾见过两面,但并不相熟。
如今想来,最近半个月,似乎每次挤时间和童塔塔见面时,都能听他提起任元迦这个人。
那些他忙碌的日子里,似乎都是这个人在陪他奔东奔西。
彼时提及,是无意顺嘴,还是刻意为之,系临城现下开始感到困惑。
如若是刻意……系临城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童塔塔如此处心积虑地,演这出戏给他看。
车子停在医院对过许久,都未曾见到两个人出来。想来他那一拳造成的伤害不小,治疗颇费功夫。
系临城刚将屈检给的那份资料从头到尾仔细过了一遍,手机便响了。
“喂,哥,查到了吗?”
「查到是查到,但有些文件不公开,你看不了。」
“能不能想个法子——”
「你为什么突然要看这个案子,都是十五年前的了。」
“没什么,写论文正好写到相关的,想看看实例。”
对面默了几秒后,隐隐传来一声轻叹,「我告诉过你吧,离屈卫匀那个人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