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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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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www.xiaoxiaocom.com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着,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道:“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走了过来,神色凝重。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着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道:“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啧,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发出了几次声音,提示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该快点讲了。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处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吗?”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的。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道:“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象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着我,道:“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不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着他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道:“或许,你可以对你最亲近的人,象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能对她说!”他的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杨立群点着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才道:“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大力点着头。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着,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他忽然又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极度的困扰。我想劝他几句,先讲了一句,道:“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其实,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刘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响。杨立群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难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是不能被检控两次的,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道:“这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我。我只好摊了摊手,道:“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了,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之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些什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上,一点点弄熄,望着桌面,道:“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情形!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着,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着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着:‘让开!’”

我摇着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的。”

杨立群侧着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着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着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着象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胡协成僵立着,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着,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着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着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着咖啡,道:“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着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着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着,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着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着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着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着气,一面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继续讲。”

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会讲出王成的名字来,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才在刚才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讲了出来。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着我道:“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是,好象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的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着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杨立群道:“胡协成被我扶住之后,望着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象呻吟一样,道:“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是绝对没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着我,象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并不准备讲出来,所以,我只是不出声。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字之后,四面看去,眼珠转动着。我随着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着的丽玲身上。当他望着丽玲的时候,他忽然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来,那么,杨立群立时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但是我的紧张,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着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如此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着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象还讲了一句什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什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道:“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声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什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什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什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着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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