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对于杨立群这样企图为他自己开脱的话,我心中实在起了极大的反应。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的。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着叹了一声,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道:“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道:“你想通了什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道:“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规律之下相遇的。”
杨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你说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竭力表示镇定,道:“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讲得模凌两可至于极点,可是那并没有支援杨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可以说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什么呢?王成将一种毒菌的粉,对小展说那只不过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给那四个皮货商人吃,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刹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是将四个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立即付诸言行。
而翠莲,却是小展热爱的对象。小展为翠莲牺牲了那么多,坚守诺言,结果翠莲却杀了小展。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了不知道多少。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看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就人影都看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是商务上的事情!”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着,他就和刘丽玲互相紧搂着,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在这样的咖啡室中的顾客,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的。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也望着他们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可以看出他们两人之间,变得更疯狂、更热烈,简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程度。
可是,爱和恨,只不过是一线之隙的事。这样深切的爱,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之后,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立群已经走了,我也不准备再坐下去,我扬起手来,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
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的确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着一股淡雅的气质,衣着也极其高贵。她的神情,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并不感到太错愕,因为我的一生之中,经过很多同样的事情,就算一个女人走过来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会感到太奇特,何况这个女人看来很有教养。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她坐了下来,道:“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你是卫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的行动?”
她说着,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绍,就吃了一惊。刚才,我只是留意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什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一个极其稳秘的角落,因为连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那样看来,杨立群对我讲的那些话,我们全是压低了声音来讲的,她一定没有听到。
想到这一点,我心略宽了一些,哦了一声,说道:“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道:“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我又道:“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着,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之外,我还有什么武器,什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道:“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并没有用处。”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实在没有兴趣。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杨太太,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道:“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道:“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是极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而且确,是和前生的纠缠有关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的关系,也够密切的了。他们曾是夫妇,一直到如今,还挂着夫妇的名义,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杨太太,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道:“具体的事实?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期奇讶的神情望着我,道:“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道:“杨太太,你刚才来的时候,好象有什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是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又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断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么莲!”
我双手紧握着拳,要竭力忍着,才能避免发出呻吟声来。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是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出来。一般来说,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后再醒过来,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论是正确的,前生的一组记忆,醉后进入了脑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外表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什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际,都会有同样反应的。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什么人?那个什么莲,是什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着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道:‘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着,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烧他一样。”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的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了。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着我,道:“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道:“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酒醉后说过些什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道:“你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什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约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是抽烟斗的,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着话,一面玩弄着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着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着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卫先生,这是为什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杨立群下意识里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老梁”,还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杨立群未曾对我说起过他对妻子的感觉,我相信,还只是下意识中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随口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有关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精神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杨太太,这些事,其实全不是什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对我冷淡,开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着外面,然后,站了起来,道:“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我何必对她说?让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什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了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道:“他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孔玉贞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会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