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先生缓慢转动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门上,一副嗅闻什么的姿态,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没人啊。」
「说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窝进沙发里。
「若是没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对象,那你就太可怜了。要我把暖炉还你吗?」
「您要是肯还我,自然是非常感谢。」
「我正好想找一件东西。要是你肯帮忙,暖炉就还你。你要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果他张开骨感的十指覆在脸上,夸张地假装哭泣。手掌覆住的脸陷入暗影,指缝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吓了一跳,瞪着他的举动。
「是狐狸的面具。」他说。
○
须永先生住在北白川,听说他家自古以来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数栋出租公寓和大楼,从上一代就和芳莲堂有来往。枣姐的父亲亡故后,店铺得以移到一乘寺继续经营,也是多亏须永先生的帮忙。我会打破要送给他的盘子,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但始终没见过他。枣姐说,他是个年过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爷爷。
十二月尾声的某个星期日,我来到芳莲堂,枣姐正跟人说话。对方是个肚子圆滚的老先生,身上有种爽朗的气息,就像枣姐每天抱进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枣姐被他的气质感染,宛如晒着太阳的猫笑意洋洋。光看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须永先生。他穿着设计洗练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枣姐依旧笑容满面,向老先生介绍我:「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吗,打破盘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则是满脸通红。
我到屋后上厕所,回来时听到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小枣。你可要防着天城一点。」
「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实说,收到东西时不能说不开心,但你用不着为了老身去做那种事。」
「对不起。」
「不是啦,老身并非责怪你。你不必低头。」
老人咳了几声。
「总之,不可不防。」
「嗯,谢谢您。」
那天,须永先生在店里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几个带来的蛋糕,从头到尾都笑咯咯的。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主治医生交代他不准吃蛋糕,在家里没得吃,只能像这样偷偷地在外头享用。老人说着,一个接一个地把甜点塞得脸颊鼓胀,抽着散发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枣不会去告密吧?」须永先生哀求般地说。
「可是,请您要有所节制。要是您因为在我这吃零食而有个什么差错,我可是会非常伤心的。」
「死不了的啦。」
须永先生咯咯笑着,气势惊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来,主治医生会下禁令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告辞时,须永先生从地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枣姐。
「这个给你。」
打开木箱,枣姐发出赞叹。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盘,然而角落画了一只艳红的兰铸金鱼。圆滚滚的小兰铸栩栩如生,纤细的鱼鳍仿佛正悠悠漂动。凝神细看,漆料涂装的黑底恍如润泽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测。
「啊!」枣姐指着金鱼说:「刚刚是不是动了?」
「会动哦。」
须永先生得意地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枣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盘子,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释。
「哎呀。」
枣姐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空中一点。
○
须永先生回去后,枣姐开始打扫置物间。
店里有些上一代留下来但不足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杂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档清理。枣姐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带回去,所以我很期待会出现什么宝贝,谁知翻出来的净是根本不想带回家的废物。其中竟有远心分离器的插座,我从没想过会在芳莲堂看见实验机器。
正在整理的枣姐「啊」地惊呼一声,我凑过去看,泛黄的报纸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纸做的。
「吓了我一跳。」枣姐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可以给我吗?」
「那倒是无所谓。」
我拿起那个旧狐狸面具,在手中绕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轻很多。
「您讨厌狐狸面具吗?」我问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见稻荷大社,你不觉得那地方很阴森吗?」
「我去过,那地方的确有点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参拜过。」枣姐说。
「我不记得为何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去参拜稻荷大仙,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那排感觉永无止境的鸟居阵,走进森林。那时,母亲手上就拎着那张狐狸面具。是在山顶茶屋休息时捡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遗留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我记得一走进稻荷森林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身体湿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满布青苔的老旧石灯笼和狐狸像,浓郁的蜡油味仿佛渗进身体里面,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枣姐凝视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亲的脸。母亲走在我前方半步,我从斜后方仰头看她的脸,但她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怕,像在生气,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无法理解是哪一种,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母亲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当时害怕地想:说不定那人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化身变的,要把我拐进稻荷大仙的森林里。母亲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摆动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亲垂落的手臂毫无力气,只要我稍微停下脚步,我的手立刻会跟母亲分开。可是,若我放开母亲的手,走在石阶前半步的母亲一定回过头来,要是那张脸真是别的东西,到时才真是后悔莫及。这么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干笑着起身,仿佛时至今日仍想将幼时纠缠她的东西从肩上拂开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觉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吓自己,执着地牢牢记着。到现在我还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我害怕得甩开母亲的手逃走,回过头的她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枣姐环抱着纤细的身子,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始终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
隔天。
枣姐出门前往红十字医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银机的桌上,昏昏欲睡。脸颊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炉的热气。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间好像有什么纠结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快两点,玻璃门外犹如黄昏一片昏暗,天色混杂着红与灰,十分诡异。是因为云的关系吧。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午后突然变了天。我打着瞌睡,惊醒时睁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撑着右颊,颊上汗湿一片,虽想调弱暖炉火力,然而在起身动作前又睡着了,如此反反覆覆。
枣姐一直不回来。
睡睡醒醒之间,我的心情愈来愈烦躁,闪过脑海的是——枣姐发现狐狸面具时像被虫咬到般尖叫一声;我穿过天城家大门;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间异常狭长的房间深处的沙发上。说不定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回忆潜入了睡眠之中,我才会睡得大汗淋漓。
大脑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却也不由自主思考起来。我想,我不应该把那交给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应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对那台暖炉并没有执着,根本不必大费周张地帮他找狐狸面具。再说,与其加深与他的纠葛,不如买一台新暖炉省事。谁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才一时糊涂给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东西到天城先生家时,我原本也没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给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觉到,而我没能说谎蒙混过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说。
我的暖炉装在纸袋里,就放在房间的角落。难道他早知道那天我会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脸上,不发一语。
我在阴暗的房里,和这名狐男两相对望。
我摆脱睡意,起身调弱暖炉。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门,火热的额头贴上去,玻璃被外头的空气冻得冰凉。店外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芳莲堂,外头天色又如此诡异,总觉得很阴森,让人静不下心。看到角落满布灰尘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为何,我的思绪一直绕着天城先生打转。
为了挥开心中的不安,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去,看到一个男人就站在通往后方房间的门口望着我,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寒毛直竖,寒意从侧腹的皮肤往背后蔓延。从男人的狐面底下,传来黏腻的唾液堵住咽喉的声响。
我直觉地想说什么,但屋外传来巨响,仿佛有许多人正朝玻璃门砸小石子,原来是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滂沱,宛如积存的水气一口气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带已是雨雾迷蒙,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向店内,男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