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鹿韭侧首,不甚明了地看向穆宗。
皇帝将张天福重新斟满的凉酒一口饮下,眼中划过一片刀锋一样锐利的白芒。帝王敛去眼中的光芒,重归疏懒形状。他指点最喜爱的年轻人:“嬴承继那厮的继妻,名义上是弘阳武家与小西阁刘氏的后人。其实不然,她嫡母是前代禹阳武君。”
朱鹿韭讶异。五煌国自立国以来,五大姓氏本家绝少联姻。尤其是刘氏一族,因东皇门一系早早绝嗣,其他四家从不与小西阁刘氏通婚,就是担心重启东皇门,刘氏重新拥有争夺帝位的继承权。这也是年前大朱氏追杀门下与刘氏子弟有染,怀孕在身的元庸的原因。
此刻,穆宗却告诉他,早在上一代,文襄君嫡系血脉已经流入小西阁一系?
“臣不懂……”朱鹿韭开口道。
穆宗笑着点了点朱鹿韭的方向:“阿笠这么聪明,怎会不懂?”
随着穆宗这句话落地,朱鹿韭脸色霎时一片雪白。但是很快,他神色恢复了正常,只是眼中露出一丝凶戾。穆宗看他神情有异,当即叩了叩金雕玉砌的桌子,提醒爱将回神。
穆宗道:“我知道你在忌惮什么。嬴承继那老狗倒不如朕这般心性,若不然当年争帝最炽热时他也不会舍下禹阳的一切,跑去鬼龙寒渊。”不像他,广穗杨氏镇守的一直是五煌国南面门户,对付的是南面虎视眈眈的人族国家。当年五煌国帝争时,鬼龙寒渊的妖族趁势南侵,嬴承继作为颛顼嬴氏的牌面,左右衡量下选择放弃帝位奔赴北关,解决险情。
朱鹿韭闻言,神情没有放松下来,眉心依旧微微褶皱。
穆宗看他这副模样,只道为人父母,为子女关心则乱。穆宗心里哼哼,朱鹿韭这一点便不像自己了。若换做他,莫说子女性命只是受了威胁,就是宫里宫外这十数个皇子皇女都被敌人绑票在城门下要挟,他这个父亲不仅不会开门,还会亲自拿起弓箭将没有自尽的子女悉数射杀。他杨德齐英武一世,不需得这样孬种的子嗣后人。
“好啦,不是大事。”穆宗看不得手下大将这副模样,手一挥,便冲朱鹿韭说道,“年末祭月节,你让嬴承继的夫人带上亲孙子来宫里让我瞧瞧。”
朱鹿韭再次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反对出声:“臣不想——”
“你不想也得想。”穆宗没好气道,“就当你命不好吧!嬴承继那边我去说。”说到此,穆宗也发起火来。他再没有兴致欣赏御花园千秋一色的风景。挥挥手,穆宗让朱鹿韭离开。
朱鹿韭心情足忍,即便人人都道穆宗将自己视若亲子,就连帝王都是如此言语作态,但他并不敢真正胆大妄为。毕竟,“父亲”这个词汇在朱鹿韭心中从来不是一个可亲可信的身份。
见穆宗“赶”人,朱鹿韭没有执意留下,当即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出宫的路,朱鹿韭自然认识。张天福只着了自己的干儿子张轩儿代为引路,自己则继续留在御花园里伺候帝王。
待朱鹿韭离开,穆宗当即恼气地扔掉了酒杯,气哼哼道:“好事都让姓嬴的占全了!”他又要张天福取来酒碗。张天福劝了劝,没劝住,只得叫人拿了手掌大小的一个圆碗来,给帝王斟酒。
穆宗喝了七八碗凉酒,渐渐觉得有些昏沉。老皇帝不由得叹息:“老张,本世子老了。”想他年轻时候,莫说七八碗小酒,就是七八坛子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湿了湿衣襟。
张天福闻言,眼里一酸。在杨德齐还是广穗杨氏的六世子时,他已经跟随在身侧。等到杨德齐入宫做了天下之主,他便也跟随,一刀剜了自己继续服侍左右。转眼,穆宗已是五十三高寿。五煌国历代帝王活不过五十五岁寿辰的诅咒,如同一把利剑悬在穆宗颈上。可是这把利剑何尝不是同时悬在他们这些,紧紧跟随穆宗的老人头颅上呢?
如今,穆宗那样喝令朱鹿韭,何尝不是在为这个最得帝王喜爱的年轻人安排后路?张天福不禁细想,这般的宠爱,若是让那些皇子皇女知道,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嫉妒呢。
朱鹿韭出了宫门,往天上看了一眼,而后上了自家的车马。他坐在车内,思绪依旧在皇宫里。皇帝刚刚与他说的那些事,如同沉甸甸的铁块,硬生生地压在他的胃里,令他十分难受,甚至有股恶心感。
朱鹿韭重新细细将穆宗的那些话细细考究,心里已经十分惊叹,颛顼大嬴氏、禹阳武君、小西阁刘氏原来那般早时就已经窜谋在了一起。凤瑞大朱氏却是半点警觉都没有——恐怕就是广穗杨氏都是不知道。他是穆宗亲信,比常人清楚一点,穆宗早些年就已经和广穗杨氏貌合神离。
这也是几位皇子经常忤逆他们的父皇的原因。按照旧例,广穗杨氏不参与下一回帝争。一旦穆宗驾崩,几位皇子都要去掉皇家称号,归回世子列。到那时,几位皇子能争的只有广穗杨氏的族长之位。如此这般,皇子与帝王利益相悖,自然不能同路而行。